如梦初醒 第4章 第四章 南京

进入一月后，南京的天气愈发寒冷，即使里外都裹上三层，也觉得寒气刺骨，大街小巷里行人也愈发寥寥，只剩下滴滴不停的汽笛声争执不停。餐厅生意虽不至于一落千丈，但也是不甚理想，休闲的时间像是幼稚园的孩子开始扎堆地出现，然而裴诗妍却突然消失不见了，没有留下任何前兆就连续一个星期未曾露面，我心中有些纳闷，每日坐在柜台上也是敷衍了事。又是一个星期后，南京城里渐渐落下雪花。我寻思着左右无事可做，便与店员打声招呼，自己一人出门闲逛。

我从苜蓿园沿着孝陵路往钟山走，平日里人声鼎沸的售票广场此时都空寂了下来，只有一对情侣拿着旅游手册指指点点，再往前走，一个摄影师在道路一侧正摆弄着设备，似乎是要拍摄雪色下的车流，远处红绿灯下停着一辆黑色别克和白色现代，白色的废气从车尾逸出慢悠悠地消散在空气里。

我双手插兜沿着路边线慢腾腾地走，穿过碑亭前的廊桥时，一个披坚执锐的骑手疾风驶过，将雪花甩在我的衣袖上，看着其在雪中的飒爽英姿，想着自己再难约上三五好友一同驰骋，一股青春逝去的哀凉如薄烟般漫上心头。继续往前走到美龄宫，一群人喧闹不休，阻断了道路，仔细一看，摄影机、灯光、幕布样样俱全，竟是正在拍摄中的剧组。见大家正聚精会神地投入在表演中，我便耐心等待了一会，盯着一只灰白色的飞鸟从枝头跳进枯木丛里。大概五六分钟后，随着咔的一声拍摄落下帷幕。

我穿过人群，准备去往中山陵，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叫唤我的名字。我循声望去，裴诗妍俏生生地立在保姆车旁，带着意料之外的笑容看着我，雪色迷离，人影攒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游刃有余地走过人群，站到了我的面前，肩头上雪已是薄薄一层，但脸上笑容却未浅淡一分。

“你怎么在这里？”裴诗妍开口问到。

“我，那个，中山陵。”我呐呐不知所言。

裴诗妍点点头，笑吟吟地看向我，“那一同去灵谷寺可好？”

“不碍事吗？”我看了眼忙碌的剧组。

裴诗妍说，“我的戏份已经拍完了，我和导演说一声就好。”

说罢跑到一个带着黑色鸭舌帽的人前，细声细气地说了几句，而后她便大功告成般地跑回到我跟前，“走吧。”

于是我们在美龄宫前的交叉路口右转，走下长长的坡路，随着车流走到停车场，尔后从空空荡荡的游客广场穿过，走到停车场的边缘，准备由小径去往灵谷寺，但雪色渐深，原本只有一两米宽的小径都被白雪覆上了一层。我怕路滑她会摔倒，便问她，路滑要不换一条大道。她则问我如果摔倒会不会扶她，我回这是自然，她便迎着雪花不管不顾地往林子里走了。我本一直跟在她身后，隔着一两步的距离，想着她要是一不小心摔倒我也好伸手接住，走了一会儿，她回过头叫我走些，见我没有动作便一把将我拉到了身侧。

“跟在我屁股后面做什么？”她气势汹汹地盯着我。

我摸摸后脑勺，感到有种剧本拿错了的荒谬感，下意识地想找个借口敷衍过去，但见到她那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只好如实招来，“这是想着怕你摔倒，我也好接住你嘛。”

她表情一滞，尔后喜笑颜开，“原来是这样。不过我哪里是那么容易摔倒的人，你就乖乖走路好了。”

见她态度坚决，我只好听之任之。

“经常来这里？”她问，“连这样的小径都一清二楚。”

“大学的时候和朋友从这里走过，就记得这条小路了。刚刚带着你过来害怕已经封闭了呢。”我停下，将已被树枝雪花遮蔽的值班亭指给她。

她倒满不在乎，“那有什么关系，大不了重新找路呗。”

“那倒也是。”我赞同地点头，“如果现在能有一辆自行车的话就好了。”

裴诗妍面露疑惑，“大雪天骑自行车？”

“走过这个小径就是下坡，倘若骑车而下，乐趣无穷。”我说。

听完我的话，她便偏头想了一会儿，尔后浅笑道，“你果然是一个奇怪的人。”

“从何说起？”

“这么大的雪，所有人都只会冷的不愿出门，你不但出了门还跑了这么远，这就算了，还想着在雪地里骑车，不怕冷？”

“不怕。再说不是所有人都不愿出门的。”我俯下身抓了一把雪，紧成一团，向远处的树干扔去。

“和我这样咬文嚼字很有意思？”

“咬文嚼字这个成语不错诶。”我戏谑道，或许是寒气侵脑，言辞间难得放肆了起来。

裴诗妍回瞪我一眼，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

“怎么了？”我被她看得发毛，但想着自己也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便又坦然下来。

“你这两个星期…”裴诗妍开口说了半句，停顿一下又说道，“你这两个星期可有研究什么新菜？”

我迎向她的目光，她那纯净的眸子里带着湖泊般的凝视，而在这凝视背后似乎藏有我无法读懂的深意，半晌我摇摇头，“这两个星期太忙了，没有时间。”心下却对自己嗤之以鼻，明明是对折腾菜肴突然索然无味了，却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一时戚然，便又捏一团雪狠狠地向远处砸去。

裴诗妍默不做声，学着我向密林深处甩出雪球，自顾自地往前走了。林子里寂静无声，往日成群结队的雀鸟都已另觅他乡，寻不见半只身影，只剩下我们双脚踩雪的吱呀吱呀翻来覆去地响个不停。雪絮片片飞落，密密麻麻地垒在我与裴诗妍的肩头，稍远一些来看好似一大群细不可见的精灵在休憩。不知为何我想起韩剧里的初雪来，其虽唯美气势却差了许多，但是只要套上初雪的名头，男女主角仍甘之若饴，于是许多心动许多故事就此开篇，而此刻我却对这初雪的魅力是否是编剧的美好寄托产生了浓厚兴趣，思来想去找不出答案，望着漫天雪花便有些忿然，如果这是初雪就好了。

我们一言不发地走下坡道，跨过拱桥，迎着寒风迈开步子，大有一直走下去的决心毅力。十几分钟后走到来到灵谷寺门口，购了票，继续蒙着头往里走，我们似乎是在完成一项走路的竞赛，谁先走到终点便能得到一份大奖，可这尽头在哪我们却又全然不知，只顾着往前走。对于裴诗妍一反常态地沉默寡言，我原本有些不知所措，惴惴不安，但随着呼哧呼哧的气息渐重，我便猜想或许她只是工作压力大想要通过这样的大走特走发泄下罢了，于是抛之脑后不闻不问了。

今日的灵谷寺称得上是人迹罕至，红墙黄瓦的红山门前已覆上几厘米厚的白雪，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在其上，表面平整的仿若一块巨大的璧玉。我与裴诗妍驻足不前，畏惧自己的一一脚一印破坏这处的纯洁无瑕。裴诗妍用手肘碰了碰我，示意我拿个主意。我叹口气，只好带着她另辟蹊径，沿着一侧的车道往里走。

“之前来过这里？”我问。

裴诗妍摇摇头，“没有。第一次来。”

“那怎么想到来这里？”

“感觉人会比较少。”

我深以为然。钟山一带风景名胜数不胜数，于是平日参观游览的人也是趋之若鹜，中山陵、明孝陵处处都是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如此游览的兴致便就大减，只能叹气惋惜，而灵谷寺因为距离较远就是一处孤悬海外的净地，哪怕是节假日也是人影寥寥。往日我为了寻得清静自在也常常至此。

我们从无梁殿后转过，顺着被人清扫出来的道路来到了灵谷寺门前，虽然大雪仍旧纷纷不停，但焚香的淡蓝色烟雾依旧不为所阻，如同一笔泼墨悠悠地腾起。裴诗妍显然对佛门古刹不感兴趣，步履急急，想要一走了之。我看见时间已过正午，想着拍戏辛苦她应该还未来得及吃午饭，怕其饿肚子，于是问道，“想不想来一份素斋？”

裴诗妍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我是想到，或许你还没有吃过午饭，肚子饿？”

听见我的回答，裴诗妍眨眼一笑，“不饿。刚刚吃了点。”

我只好作罢，随着她绕过寺庙从灵谷深松去往灵谷塔。

“不过，剧组的饭菜都不太合胃口，最近不知怎么的，吃什么都觉得没胃口。”裴诗妍拾起一片落叶突然说道。

“在我那吃得也不好？”

裴诗妍反问我，“那我每次都吃得是什么？”

我想起她每次囫囵吞枣的模样，发觉自己有些自找无趣，只好尴尬地摸摸鼻子，“这两个星期？”

裴诗妍无可奈何地点了下头。

“那这好办，你来吃就好了。”

“最近拍摄到了关键时刻，走不脱。”

我一时默然，不知如何答话，仔细思量一会儿，试探地问到，“那要不我给你送吧？”

“真的？”

“真的。”

话音未落，她便伸出手到我面前，讨要着什么东西。

“什么？”我不明所以。

“手机号码。”裴诗妍摇摇头，对于我的反应迟钝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没有手机号码，你也能找到我？”

我自是没有这般本领，世界如此之大，两人之间的的交际圈也是全然不同，没有特殊的机缘自是永远的陌生人。接下来的半个月，我遵照约定成为了她的专属大厨并兼职外卖小哥，整日往返于店铺和拍摄场地之间。

她本是希望直接送到剧组的，但我顾虑到对她的影响，便坚持送到外围让助理来取，她见我冥顽不灵，只好遵照执行。有些时候，我也会暂时停留，远远地看着她全神贯注地投入表演，猜想剧情到了第几篇第几幕。交换电话号码后，我们偶尔发发简短的讯息，简单问候几句，至于电话只有她打过一次，是在拍摄结束，她启程返回上海的傍晚。聊天的话题，从吃食到旅游，从村上春树到贝多芬，漫无边际，毫无规律，大多都是她在兴趣盎然地诉说，我则在静静倾听，她的声音在经历了电波的传递后去脱了平日的清冷，如同露珠滑落莲叶般轻柔。

电话挂断后，我久久地呆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蔼蔼的天际线，一架客机拖曳着长长的尾气不紧不慢地飞过，电视屏幕里《怦然心动》的剧情仍在上演，茶几上电子时钟滴滴两声后跳转出18点的橘色数字，楼下汽笛声倏忽而过，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往日里相安无事的思绪像是杂耍团的演出般接踵而至，引发不可抵抗的浪潮吞没掉我平日竭力伪装的淡漠，将暗自流动的炽热情感干干净净地显现出来，声嘶力竭地向我呐喊着不要视而不见、不要自欺欺人。然而我仍旧沉默以对，依旧一动不动，一种恐惧带着失望的可能性从过往的片段里走来，一点一点地填充我的上下左右，用万吨的压力让我如同窒息般怯懦，一个声调一个字母也无法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