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我从厦门启程回到南京,由于归来的时间比以往晚了许多,我便没有麻烦朋友来机场接我,从转盘处领了行李,就搭乘地铁返回市区。走进车厢,已是人满为患,只好挤在一侧,透过玻璃窗盯着黑不见底的隧洞和自己的光影。不一会儿,列车开动,几分钟后冲出黑暗,地面上的建筑物和风景陡然出现在视窗里,远处连绵的树丛都已褪成寒冬的清冷模样,几只飞鸟先落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尔后又振翅离去。列车哐哐的声音完全盖住了音乐声,我只好摘下耳机,计数一闪而过的电杆,数到四十的时候,似乎有雨点落下,不多久就变成了肉眼可见的密密麻麻的雪花。下雪了!一个孩子叫到,于是刹那间死气沉沉的车厢就沸腾了,喧闹的人声与窗外的簌簌作响接踵而来,而列车依旧蒙头前行。
我原本以为在热岛效应的加持下,城郊的大雪必难以蔓延进拥挤的市区,就如我尚在江北求学时一样,雪色在一江之北铺天盖地,而喧闹的江南却一丝不染,仍旧是灰暗的色调。于是怀揣着如此想法的我,在走出地铁站一刹见到盖在花草树木上厚厚一层时不免喜出望外,金陵雪色委实太久未见了。
从苜蓿园往回走十几分钟,拐进苜蓿园大街再向月亮湖方向走三百米,便可看到初一在南京的店铺。我拖着行李进店时,帽子肩头都覆了一层雪,样子有些狼狈,连店员也是在我出声后才认出我来。打过招呼后,我便上楼安置,还在换衣服之际,店员突然冲上楼来说有个来了好几次的顾客点了两份冬季特供,厨房正束手无策等着我大展身手呢。我点头称是,把他劝慰下楼,自己则随便收拾一番,整理下楼。经过柜台时,无意一瞥,看见了正坐在靠窗一侧静静看雪的裴诗妍。相比暑期,她剪短了头发,发间才刚刚达到肩头,但刘海更密了一些,介于空气刘海与齐刘海之间,而衣着不过是一件高领白色毛衣,驼色的大衣放置在一旁,室内橘黄的灯光打在她面容一侧,描出静谧的轮廓。
我伫立在柜台,望着裴诗妍,想了一会儿,理不清头绪。店员催促了一声,便进了厨房按着菜单操持起来。她只点了一份豌豆城堡和姜汁撞奶,手艺简单,不到十五分钟就宣告完成。我转过身想自己端过去,谁料往日拖延的店员突然勤快起来,菜台上已空空如也,迟疑一下又按暑期的样式做了一份水果沙拉,端到裴诗妍的桌前。
“客人,冬日特惠,赠您一份特制水果沙拉。”我装腔道。
正细嚼慢咽的她抬起头,“呀!”
“巧。”我笑着顺势坐下,将水果沙拉推到她的右手侧。
“你怎么在这里?”她将桌面上的东西收了收,给我腾出放手的位置。
“厨师嘛,总得随着季节走动一下。”
听见我的答话,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你这么一说,我倒记起初一店铺的点评了。说初一店铺的季节特供可不是因季节食材,而是因人而异,这人怕就是你吧。”
我点点头。
“那可真好,这么多地方都随便你跑。”
“也就是看看风景罢了。”
“看风景?”
“天南海北,四级景色各不相同,不看尽风景岂不浪费光阴?”我摊摊手,一副本应如此的样子。
她皱眉想了一下,又吃了一口沙拉,“那南京有什么美景?才来南京不久,好多地方都不清楚呢。”
“我读书第一年便知道一句话。”
“什么?”
“南京遇见初雪便美成了金陵。”
“这句话我倒是没有听见,只是在北京的时候听见过一句类似的。”她若有所思,“当故宫遇见雪,一朝梦归紫禁城。”
“故宫雪景也是美得一塌糊涂。”我点头称是。
“那厦门呢?大海?”
“那倒不尽然。”我只回答了这么简简的一句,她倒一副恭听下文的表情。
见我不做他言,她便也缄口不言,像是喝酒一般细酌了一口奶汁,尔后又用叉子扎起一大块蜜瓜送进嘴里,将腮帮子撑了起来,好像是一个鼓满了的热气球。
“不过话说,上次见面你可够冷漠的,今天这是怎么回事?”一顿朵颐后,她放下餐具,用纸巾擦拭了双手,面露冷色地盯着我,好像是守卫关卡的大魔王等待着疏漏,而后将我一口吃下。
我咧嘴一笑,“你可知一句话?”
“什么话?”
“一回生,二回熟。”
“哈?”她好笑地看着我,“原来是这样。”
我郑重其事地点头,倒不是出于故意,而是本就如此。人与人的相遇多的是一面之缘,擦肩而过后便就是天涯海角的陌生人,一见如故实属罕见,然而一见再见,分离再有重逢之时,便就是莫大的缘分了。
“我发现一件事。”她故作严肃道。
“洗耳恭听。”
“今天的水果沙拉有些特别。”
我挑眉一笑,“确实。因为厨师在里面加了一些东西。”
“什么?”她问。
“茫茫人海中,”我装模作样地在空气力点出文字,“再次相逢的运气。”
她先是疑惑不解,而后恍然大悟的笑了起来,便没了下文。恰巧这时朋友推开餐厅门,向我致意,我趁机起身,“我朋友来了。你慢慢享用,我就先过去了。”
她回首瞥了眼我朋友,点了下头。
“See you tomorrow.”
“See you tomorrow.”
我的大学时光是在南京的一所财经大学度过的,虽说总有些怏怏不快,但也有过精彩纷呈的日子。学校坐落在江北的老山脚下,占地并不大,与旁侧的综合大学比起来简直小得可怜,但麻雀虽小却也五脏俱全,清灰色屋顶的教学楼,塑胶铺就的操场,树荫碎落的梧桐道,应有尽有,除此以外,还有大大小小的湖泊如珍珠般散落在教学区和生活区里。从正大门进去,远远便可望见圆柱形的图书馆坐落在青草艾艾的小坡上,而坡下则是水波荡漾的湖泊,阳光灿烂下倒影清晰可见,仿佛是一个世界被扳成了两半。在国旗杆处路分两边,无论走左走右,都可经过教学楼,走过教学楼先是各个园区的超市食堂,再多走一些便可看见栋栋宿舍楼。
我当时住在6楼,一套房间里隔成了三个小寝室,而我则被安排在中间。寝室进门是划成四格的大衣柜,洗漱用品,个人衣物以及其他杂物都放置在其中,颇有一副可装下一切的气势。床铺设置都是上床下桌,一个大小不过十几平米的房间塞下了4个人,两片落地窗外是不大的阳台,挂满了衣物,再透过用来防蚊的纱窗便可看见对面宿舍楼的楼梯。我们宿舍4人相处融洽,未曾争吵过,反倒乐趣不断。许远,睡在我对面的室友,是一个痴迷动漫到废寝忘食的伙伴,他的书桌上除去放电脑的位置其它都是各种动漫手办,书包全都被堆积到桌下,套用他的话就是眼不见心不烦。大二的时候他买了一把武士刀,虽然没有开刃但也寒气凛人,但样式却令人钟爱,同一个寝室的人也常借来玩耍,你一刀我一刀,我倒下你倒下,玩得不亦乐乎,在舍友的友情配合下,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个事了拂衣去的侠客。只是这样的乐趣并没有维持多久,买来两个月的时候,辅导员到寝室查寝,我们几个正玩得高兴,全然不顾隔壁室友的各种提醒暗示。
“斩龙!”徐远抽出刀,作势砍向室友张涛。
“这是命运的一刀,是不可匹敌的一刀。”我立在门后,笑着帮腔。
“啊。”张涛应声倒下,装出一副血流不止的样子,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该你了。”见张涛倒下,许远转过身,阴森森地看向我,“斩魄!”
我早已料到林远会恩将仇报,于是在他再次抽到落下的时候,一个闪躲,避开了他的长刀。未料想,这时门打开了,这一把长刀顺势落在了吓得汗毛倒立的辅导员肩头。在那一瞬间,喧闹的寝室陡然寂静下来。结果就是林远名声大噪,被同学们戏称为“学校第一刀客”、“第一个不畏强权,正面反抗辅导员压迫的大侠”,而我们寝室头一次集体上了宿舍大厅里光荣榜旁边的通报批评栏,成为了我们大学时光里难以抹去的一段光荣事迹。
讲完我大学寝室的趣事,桌对面的裴诗妍哧哧地笑了,窗外已是车灯流动,冬季,天总是黑的过早。这是我回到南京的第二天,是昨日一别后的次日,下午一点,她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店铺,点了一杯蓝山和一份甜点就在柜台和我交谈了起来。中途总有认出她的粉丝上前来求取签名,我不胜其扰,问她可换个地方,她不无不可,便引她到昨日的卡座,躲开喧嚣求个安安静静。至于谈话的内容,杂七杂八毫无章法,全凭各自兴趣说道哪就是哪,待她喝完咖啡后就谈起了我的大学生活。
“没有想到寝室生活这么有趣,”裴诗妍说,“倒还有些羡慕。”
“没有什么好羡慕的,不过就是消耗时间罢了。”
裴诗妍面露疑惑,不解地问,“怎么就是消耗时间罢了?遇见有趣的人,留下有趣的经历难道不好?”
“能遇见有趣的人固然是件好事。但是对我而言,好坏皆可,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满不在乎地回答。
“即使大学四年里交不上一个好友?不经历一件好事?”
我点头。裴诗妍若有所思。
“听见你这么说,总觉得有些冷漠。”裴诗妍喝了一口热咖啡,皱眉道。
我偏头一笑,不置可否。
“你一直在这和我聊天,没事吗?”沉默一会儿,裴诗妍看了眼柜台,不无担忧地看向我,“老板不会扣你工资吗?”
我回头看了眼,餐厅已是人满为患,“不碍事。今日份已经足够了。”
“今日份?”
“给自己偷懒找的借口,每天只做一份冬日特供,反正赚多赚少无所谓。”
“怪人。”裴诗妍撇撇嘴。
我笑笑,“你呢?最近休息?”
“休息?哪里是休息。这两个月在南京拍电视剧,昨天搜东西吃的时候看到了初一店铺,这才过来。”裴诗妍招来店员,仔细看了看菜单,翻了几页问我蜜饯松糕好不好吃,我答说好吃,她便点了一份。
“哦。”
“哦?你这哦是个什么意思?”裴诗妍皱眉看着我,“一点都不好奇?”
“好奇什么?”
“果真是够冷漠的。”裴诗妍有些无可奈何,抬头望向窗外了。
气氛陡然陷入尴尬,话题一停,冬季冷冷的空气就仿佛穿过厚重的印花玻璃席卷而来了。我一向如此,与人交谈的话题少得可怜,倒不是说我生活无趣,只是感觉对许多事情都上不了心,平日里和朋友相处也是只片语,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但当裴诗妍不再搭话后,我还是察觉到了一丝歉意。
“其实我很好奇的,你今日怎么来了?”我心生歉意,有些没话找话。
“真的好奇?”裴诗妍从远处的天际线上抽回目光,打量着我。表情带笑,颇有一副奸计得逞的狡黠。
我略一迟疑,但还是重重嗯一声。
“因为我的戏份早就拍完了,所以就过来了。”
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拍完了和过来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但想着也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便就置之不理了。
“拍的什么?”我继续问到,免得对话又半途而废。
“电视剧。关于成长的。”聊起作品,裴诗妍就侃侃而谈了,我则摆出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偶尔插入一两句疑惑,听她娓娓道来。实际上裴诗妍讲故事的本领差强人意,叙述地断断续续,但好歹让我理清楚了故事,内容大致就是女主和男主相识于大学校园,而后经历矛盾,分分合合,最终事业有成,有情人终成眷属。与其说是成长,不若说是挂着成长外皮的恋爱剧。这样的故事,委实没有什么新意。
“这剧本真的是太无聊了。”我正心里暗想,这样的故事委实没有什么新意,裴诗妍竟就脱口而出了,于是我便赞同的点了点头。
“你还点头?”裴诗妍瞪着我,眼神带着不忿,大有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架势。
“其实,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看着她气嘟嘟的样子,我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便已后悔,但事已至此,只好强装镇静。
裴诗妍动作一滞,我暗觉不妙,慌里慌张地看向别处。过了一晌,裴诗妍扑哧一笑,“你这个人,可真是有趣。”
我不明所以,却也不愿意刨根问底,便装傻充愣,转移话题,“暑期旅行怎么样?”
“普普通通。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美好,从广州一路开到上海,刚开始的时候还觉得新奇好玩,但从深圳开出后就只觉得无聊了。村子,城市,高架桥,尽是这些,更重要的是自己一个人自驾游,时间久了就感到孤单了,”裴诗妍拨弄着勺子,发出叮叮的声响,“开到汕头时就有些后悔了,但是转念一想,这可是自己好不容易才腾出的假期,这旅程也是细细规划了一番的,哪能这么轻松放弃,便就坚持下去了。”
“只是这样?”
“哪能只是这样。虽然说要坚持下去,但是这放弃的念头从没有甩脱干净过。开到厦门时,真的就要放弃了,心想‘管它的,好歹也开了这么久对吧?够了够了’,于是打算厦门吃个饭就算给这趟旅行画上一个句号。”
“那怎么去了小镇?”我问。
“因为初一店铺啊。”裴诗妍抬起头,对我轻笑道,“当时怀着旅程最后一餐一定要吃好的想法,便对各个美食店铺精挑细选,选来选去就选到初一店铺了。结果最后一百米车子竟然掉链子了,无语至极。”
我将头靠在沙发上,感觉脖子轻松了许多,“热吧?”
“你还好意思说,那么热的天,你明明早就看到我了,却一直袖手旁观,当时我真的是讨厌极了,怎么还有这种看热闹的人。”裴诗妍撇撇嘴,对于我当时的行为很不满意。
“习惯了。无论如何后面还是出手相助了。”
“那叫亡羊补牢。”说罢,裴诗妍将咖啡一饮而尽。
“那后面呢?继续旅行了?”
裴诗妍点点头,“不知怎么回事。吃完就感觉浑身都是力量,斗志昂扬,觉得绝不能半途而废,再想着台风不是要来了吗,就将它当作坏蛋,不管怎样不能让坏蛋抓住自己吧,然后就一路狂飙,一鼓作气开到了温州。”
“一场追逐游戏,有挑战性。”
“到了温州,经纪人给我打电话说有场很重要的发布会要我即刻去参加,我先说了不去,她却不依不饶,非要我去,一气之下,我就关了机,而后慢腾腾地开到杭州,逛了一圈西湖后就去了上海。回到家,瘫倒在沙发上,累到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再也不一个人去自驾游,活生生地自找苦吃。”裴诗妍叹口气,摇了摇头,显然是被这次自驾游伤透了心。
见她有些垂头丧气,我莞尔一笑,只觉得她一向高冷的形象有些名不符实。想着已是晚饭的时间,便出言问到,“想不想吃一些南京这边的小吃?”
没想到裴诗妍摇了摇头,“今天吃的有些多了。拍戏的时间得注意。”
“噢。”我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你做的还是好吃的。”裴诗妍补充说道。
“你才吃过几样,不怕我其他的不好吃?”我笑着问,全当她的话是为了安慰。
“那我就多多来吃。”
裴诗妍浅浅一笑,玩笑的语气收敛了许多。我本想来一句一言为定,但却始终说不出口,这些过分肯定的词都为一团迷雾所阻碍,最后只好一笑了之。往后几个星期,裴诗妍果真信守承诺,每隔几天就来品尝一番,所点菜品无一而同,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也不忘点评一句,似乎自己真成了一个美食家,而我则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细嚼慢咽,心底暗暗想着颇有我当初的认真模样,只不过这饭量就小了许多,就这样一个吃,一个看,一个月便在不知不觉间流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