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刀分木瓜。分的那叫一个深愁大恨,苦大仇深。
琼阿措瑟瑟发抖,心里又觉得很稀奇。
她在山林中呆了三百年,见过人被石头绊倒骂自己蠢的,见过人被石头绊倒骂石头丑的,没见过人被石头绊倒后要把石头碾碎还要清蒸凉拌红烧的。
玄色衣衫的少年也被自家公子的这番话惊呆了,愣了片刻,还是决定服从。他伸手接过木瓜,道了声“是”。
琼阿措沉默了。
万万没想到三百年劫期将至,她还没被劫雷劈死,就要先被乱刀砍死了。
然而心中再怎么恐惧,她也只是个开了灵智的果子,在凡人眼中动弹不得。琼阿措无限忧伤,这时才真正想起修炼成人形的好处。
能说会道,能跑会跳。最重要的是不会莫名其妙被人吃掉。
她想尖叫。
她的确开始尖叫。没人会想吃一个尖叫的果子。
玄衣少年被她吓地一个激灵,手一抖,琼阿措滚到了地上,死期暂缓。于是再接再厉,鬼哭狼嚎,继续尖叫。
一只修长冷白的手将她拾了起来。
卫昭握住果子,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番,眼眸幽暗,语调懒散:“喔,果然是妖物。”
琼阿措瞬间闭嘴。这人是怎么看出来的?不过他们既然能听到她在尖叫,那……她决定尝试着开口说话:“那个大哥,你能听见吗?”
卫昭微微拧眉,轻声笑了起来。
琼阿措:“……………………”
……………………笑什么?
玄衣少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一个箭步冲上前,脸涨得通红,结巴道:“公,公子,它,会叫诶。妖,妖怪,你,你认识?”
卫昭将果子又攥紧了些,敛去面上笑意,轻描淡写道:“不认识。”
“那……那,还切吗?”
琼阿措殷切地看向卫昭,决定他如果还要切,自己就拼命尖叫。高低得多叫几个人来一起看清这人睚眦必报的本质。
卫昭许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眉梢微挑,沉默不语。玄衣少年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琼阿措松了口气。
又不过片刻,天色骤然暗了下来,倾倒半池墨色。天边厚重云层翻滚,大雨倾盆而下,轰隆雷声炸开。
琼阿措隐约有些不安,一面安慰自己劫雷不会今日降下,一面又克制不住想躲回鹤鸣山中。纵然鹤鸣山中灵气稀薄,但也能护佑她侥幸扛过一两道天雷,再加上两百年的修为,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卫昭抬手戳了戳她,神色冷淡,言语温和:“小妖怪,你有名字吗?”
琼阿措惊惶地盯着窗外,瑟瑟发抖,声音都变了调:“有。有。”
天雷滚滚,愈来愈近。
“叫什么?”
“…………木瓜啊。”
雷声移至医馆上方,停顿片刻。
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卫昭还攥着她,凡人可经不住雷劈。琼阿措忍不住出声提醒:“快快快,把我放开。再晚点劫雷就要劈下来了!快放手!”
卫昭指尖骤然松开,琼阿措立刻被劫雷拘束着化作流光,涌出窗棂。悬在医馆上方的赤雷突然炸开,琼阿措只觉得痛楚铺天盖地袭来,两百年的修为被这一道劫雷毁于一旦。
她咬了咬牙,仍旧试图承下劫雷。半空中第二道雷光已然成形,金蛇缠绕着梵文符咒凌空劈下!
这一次痛楚更胜于先前百倍,琼阿措疑心自己已经被劈成了焦炭,周遭热得有如熔炉,要生生将她炼化。
卫昭突然起身推开了门。狂风掀翻他白色衣袍,露出腰间绣着云纹的衣带。琼阿措分了些心神去看他:“这是劫雷,你别过来!”
然而卫昭一言不发,向她所在的方向奔了过来。
第三道雷化作龙形直扑而下。卫昭转身将她护在身下,脊背硬生生扛住雷击。琼阿措听见骨骼碎裂的闷响,血腥气混着他身上清冷的香气涌来。
“木瓜不是名字。如果你愿意……我帮你取一个……”他咳着血轻笑,指尖拂过她眉心,“琼枝玉树,当配朝霞。”
云开雾散,雷销雨收。琼阿措体内突然涌出磅礴灵力。她下意识环住卫昭的腰身,惊觉自己竟化出人形。
雷云散尽时,卫昭安静地躺在她臂弯里。
荆南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半日内卫公子遭雷劈这事儿很快就传遍了街巷。姑娘们一个两个在闺阁中咬着手帕,哭得梨花带雨,心痛得快要碎掉。哭过后就拎着瓜果,闹闹嚷嚷要去医馆探望。
荆南之地民风开放,没人去计较男女大防。有了心仪之人就要千方百计地让他知道,被拒了也不会扭捏,大不了连夜哭一场,转而心仪下一个。
是以卫昭昏迷的这些天,医馆的门槛都被心仪他的姑娘们踏破了。放眼望去乌泱泱一片,钗摇簪动,浓郁脂粉气混着瓜果香气,让人一进门就忍不住打喷嚏。
琼阿措挤不进去,只能百无聊赖地蹲在医馆门外数蚂蚁,数着数着就出了神。
劫雷降时卫昭舍命救了她,于情于理她都得报答。至于怎么个报答法……琼阿措对此了解十分有限。
她曾见过山林中有兔妖救了虎妖,虎妖眼泪汪汪地表示为了报答兔妖的救命之恩,从此再也不吃兔子了。以此类推,如今卫昭救了她,她是不是该向卫昭保证从此再也不吃人了?
…………好像不对,她本来就不吃人。
琼阿措思索半晌无果,心中有些郁闷。玄衣少年端着一碗散发着苦涩气息的药,冷着脸从她身侧经过。片刻后,又满面通红地被人群挤了出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外,汤药洒了一地。
琼阿措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唉,今日都第三回了,这倒霉孩子。
玄衣少年呆呆地抓了抓头发,心中有些焦躁。抬眼瞧见琼阿措没事人儿似的蹲在那里,跺了跺脚,更加焦躁。
“喂,女妖怪!”
琼阿措被他吓了一跳,左右环顾一圈,没见到别人。这才仰起头看他,慢腾腾地抬手指向自己,犹豫问道:“你……在叫我吗?”
玄衣少年气鼓鼓地瞪着她,不大情愿地开口:“对,你进去送药。”
琼阿措站起身,拍了拍手,毫不犹豫地答应道:“好。”
琼阿措端着药碗挤进内室时,三个穿着纯白衫裙的姑娘正跪坐在床榻前对着卫昭哀哀哭泣。
一个哭得梨花带雨,一个哭得惊天动地,还有一个趁着她俩不出声的时候哭得出其不意。卫昭还没死,这三个人都能硬生生哭出了气震山河的架势,琼阿措不理解但大为震撼。
“那个,打扰一下,劳烦让让。”她小心翼翼地挤上前去,话音未落,药碗就被撞得倾斜,褐色的汁液泼在床沿上。
姑娘们惊叫着散开,琼阿措松了一口气,端着药碗坐在榻边,指尖凝起淡青色的光。
按道理讲,凡人身躯去挡劫雷,必然是死路一条。卫昭没死只能算他命大,寿命损伤终究免不了。
毕竟是为了救自己才受的伤,琼阿措决定用妖力帮帮他。
指尖搭上卫昭的手腕,妖力顺着经络游走,一路顺行,却在触及心脉时骤然溃散。
卫昭眉头紧皱,昏迷间咳呛出一口血。琼阿措愣住,及时收回了手。
难怪这人能承下一道劫雷。原是有东西护住了他的心脉。只可惜这样一来,她的妖力对内里筋脉也就不起作用了。
“什么嘛……” 琼阿措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捏住他的下巴将药一股脑全灌了进去,“我是真的想帮你,不识好人心。”
她将药碗搁置一旁,再去看时,只见卫昭身上紫气弥漫,后背狰狞的伤口正在缓慢愈合。
这是………………福泽气运。
凡人气运大多为青白两色。紫色极为罕见,一旦出现,因果深重,福祸相依。
琼阿措的指尖一点点划过他的伤口,借着气运,用妖力加速伤口愈合,心间疑惑愈来愈深,“你究竟......”
话未说完,榻上人突然轻轻一动,惊得她蓦地收回了手。心神不定,卫昭身上的一缕紫气钻入她的识海,妖力乱窜。琼阿措只觉得刹时天旋地转——
血色浸染的战场,断枪折戟间立着位墨发玉冠的少年。他面容模糊不清,手中长剑贯穿妖物咽喉,自己心口却插着一把短刃。琼阿措拼尽全力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然而幻境轰然破碎。
……那是谁?
琼阿措心神大乱,顾不上榻上刚刚醒来的卫昭,失魂落魄地推开人群往外跑。
………………他是谁?
为什么方才的场景会如此熟悉……是在何处见过吗?……不,不可能,她从未见过。……是错觉吗?为何看到那番景象会心痛如绞?
跑了不知多久,她终于筋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四周林木蓁蓁,鸟鸣猿啼,她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鹤鸣山上。
医馆内,卫昭好不容易劝走了整整一屋子的姑娘,闭上眼睛,揉了揉额头,心神俱疲。
玄衣少年走了进来,四下张望一番,小声问道:“公子,那个女妖……姑娘呢?不会一句话不说,就这么跑了?”
卫昭抬眼,墨色眼眸幽暗深邃,面容冷若白瓷,勾唇微哂:“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