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好痛。
透骨钉穿透肩胛时,琼阿措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冰霜凝于眼睫,寒气浸透四肢百骸,血怎么也止不住。略微一动,身上符咒亮起,锁链便缠得更紧。
昏过去前,她脑海一片空白,最后一个念头是,秦淮,你个狗东西,最好已经死了,而且死的比我更惨。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牢狱中窥不见天光,分不清昼夜。不知过了多久,牢狱外仓促脚步声响起,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片刻后,身上锁链连同符咒被一并斩断,她跌入了一个人的怀里。浅淡冷香包裹在四周,无端让她觉得心安。
昏沉间,她隐约记起这浅淡香气的来源,记忆如同藤蔓般随着冷香蔓延,抽丝剥茧,最终定格在了某个人身上。
荆南鹤鸣山,山势如断龙饮涧,天地灵气汇聚,成万妖栖生之所。
秦淮曾和她感慨过,成妖这事,讲究的是机缘二字。机缘若是到了,任你天南海北处境如何荒蛮,成妖也易如反掌。若机缘未到,纵然天时地利人和都硬生生凑齐了,该成不了的还是成不了。
琼阿措对此深以为然。毕竟鹤鸣山上那么多木瓜树,日夜吸纳灵气也没一个修成人形。木瓜树上又有如此多的木瓜,千百年来开了灵智的也只有她一个。
虽说离化成人形尚有不少距离,但她挂在枝头有了意识,看着过路行人偶尔停下来歇脚,谈天说地,心情倒是很不错。直到一日,鹤鸣山下起了一场大火。
火久久不灭,山上来了很多人。衣衫褴褛,垂头丧气,空气中弥漫着血肉烧焦的味道。他们躲在山里,和平共处一段时间,莫名其妙地开始自相残杀。死去的人被扔到了河里。
琼阿措看着溪流中水染成血色,溪中鱼啃食了死人血肉,白骨累积如山。直到最后一个人也倒在溪水中,皮肉瞬息被鱼群啃噬了干净。山林才再度沉寂下来。
那日傍晚。残阳如血。溪水中的鱼群接二连三地幻化成了人形。
鱼妖们仿照那些人活着的样子改变形貌,身上煞气重重,面上鳞片闪着怪异光亮,眼珠兴奋地向外凸起。
他们嚎叫,舞蹈,怪笑着下山。再也没回来。
山中岁月漫长又寂寞,有出息的妖物都一心想着修炼下山。
琼阿措却只喜欢挂在枝头发呆,晴时雨,雨间风,某些间隙也会去想人间是什么样子,那些下了山的妖物是不是还活着,还会不会回到鹤鸣山。
等啊等,终于等来了第一个回到山上的妖怪。
一只衣衫破旧,佝偻着背,神色凄苦的鱼妖。也许是很久之前下山的鱼妖中的一只。
琼阿措终于逮到机会,在枝头摇摇晃晃,好奇地和他搭话:“诶,小鱼,人间好玩吗?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鱼妖愁眉苦脸,仰起头答道:“好玩啊,比这山里好玩多了。集市上什么都有,你好好修炼,化成人形,下山去吧。”
琼阿措打量着他的脸色,有些不相信:“……可是如果人间那么好,你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鱼妖叹了口气,咳嗽两声,缓慢摇头:“人心欲壑难填,世间最苦莫过于求而不得。名利财富地位,样样都要拼了命去追寻。成了人才发现,当鱼也有鱼的好处。”
“不过,” 他话锋一转,又抬头看向了琼阿措,言语间有些无奈,“我下山的时候你是个开了灵智的果子。
距今已过了百年,没想到……你竟还是个果子。灵智已开,如此浪费了,着实是有些可惜。”
琼阿措:“………………………”
什么意思,看不起果子吗?
她呵呵两声,决定装死。
鱼妖笑了笑,面色缓和了许多,声音沙哑,又重复了一遍:“好好修炼,入了人世,才算是真正地活了一遭。”
琼阿措沉默不语。
当天夜里,天边赤雷滚滚。鱼妖在她面前灰飞烟灭。
传闻中,妖物修炼每逢三百年会遭天降劫雷,若挺过去了,容貌寿命法力都会更进一层,反之则就此消散于尘世间。
琼阿措还不太想死。距三百年劫雷至还有两百年,她终于决定开始修炼。
两百年间,不知是什么缘故,鹤鸣山上灵气渐渐消散。
山下的人重新建起了村落,乡镇,城池,又开始不怎么频繁地往山上跑。
他们摘野果装进篮子里,兴致勃勃地交谈。琼阿措每日提心吊胆地藏在枝叶间,只盼着没人能发现。
然而,日复一日,眼看三百年劫期将至。山间灵气稀薄,她始终没能修炼出人形。
这日正挂在枝头昏昏欲睡,身体蓦地一轻,被人拽到了手里。
摘下她的是个衣裳红艳艳的俏丽姑娘。姑娘轻柔地用手帕擦拭着她,眉眼间含羞带怯,面色通红,欲说还休。
琼阿措抖了抖。
一个嫩绿衣裳的姑娘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拍了拍红衣姑娘的肩膀,挑眉笑道:“哎哟,木瓜,竟真让你给找到了。倒也不枉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怎么样,想好怎么送出去了吗?”
红衣姑娘瞪了她一眼,跺了跺脚,嗔怪道:“真是的,谁说我要把这东西送出去了?”
绿衣姑娘清了清嗓子,眼里带了点狡黠的光,背手踱步,夸张地念起了诗:“嗯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先生昨日刚教过的,你这么快就忘了?”
“我那是……”
“好啦好啦,知道你摘木瓜不是为了卫公子啦。正好我爬山爬得又渴又饿,这木瓜你不吃我可吃了啊。”
“……你敢!放手放手放手!”
“哎哟,痛痛痛痛痛,你先放手!”
……
荆南城。 苍翠柳枝迎风而动。
街巷间,姑娘们打扮地花枝招展,叽叽喳喳,翘首以盼。
卫家郎君的马车刚一出现,姑娘们齐齐尖叫,绣鞋被挤掉在了人群中也顾不上,忙着将早已准备好的棠梨,枇杷,各色瓜果,不住地往玄色车帷里抛。
一时间只见绢帕与珠钗齐飞,瓜果同蜜饯乱舞,空气中酝酿出别样甘甜。
车帘被乱掷的瓜果撞开一线,马车内卫昭玉雕似的指节抵着额,雪衣墨发,微微蹙眉,神色冷淡。车夫停在街巷前,低声道:“公子,到了。”
卫昭沉默地看着被掷得乱七八糟的车内,递过去了远高于原本车费的银钱:“辛苦了。抱歉。”
车夫眉开眼笑地接过,笑道:“哪里的话,公子神仙似的人物,肯搭我的车,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辛苦不辛苦。”
卫昭垂眸,半弯着腰站起身,抖落了一地的瓜果蜜饯。掀起车帘,走了出去。
原本尖叫的姑娘们这时却哑了声,只踮起脚瞪大了眼去仔仔细细地瞧他,瞧着瞧着就呆了。
眼看着卫昭要穿过街巷,红衣姑娘骤然清醒过来,攥紧了手中木瓜,明明是已在心中设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到了真要上前的那一刻,却还是有些犹豫。
绿衣姑娘站在她身旁,“啧”了一声,小声催促:“扔啊!快扔过去啊,再不扔他就跑了!”
…………怎么说的跟劫匪一样。
红衣姑娘咬了咬牙,心一横,看准了卫昭所在的方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踮起脚尖,抬起胳膊“嗖”地一声将木瓜扔了过去。
木瓜在空中飞舞,旋转,跳跃,划出了一道完美的曲线。
琼阿措头晕目眩。
她极速下坠。她撞上了个硬邦邦的东西。她落到地上昏了过去。
卫昭捂着脑袋,倒退几步,白衣染尘,颓若玉山之将倾,同样倒在了地上。
姑娘们目瞪口呆。
红衣姑娘面色惨白。
绿衣姑娘:“该死,怎么有人倒下的样子也那么帅!”
琼阿措醒来时,发现自个儿被摆在了盘子里。
医馆内,红衣姑娘瑟瑟发抖地捧着白瓷盘,跪坐在卫昭面前,小声呜咽道:“对不起。我……我只是想,把这个木瓜,送……送给你。不,不是有意砸你的。卫公子,你,你别生气。”
琼阿措陷入沉思,打量了卫昭几眼。
原来自己方才砸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不错不错,还挺好看。
卫昭微微垂眸,?羽轻颤如蝶翼,神色晦暗不明,抚额温声道:“无碍。只是姑娘下次行事前记得先考量,莫要如今日这般鲁莽。横竖我也没受什么重伤,不必自责。”
他轻笑一声,伸手接过了瓷盘,“木瓜我收下了,姑娘请回吧。”
琼阿措抖了抖。
不错不错,被人砸了还笑得出来,这人忒有良心了。
红衣姑娘面上泪痕未干,呆呆地看着他,连眨眼都忘了,结巴道:“公子,你,你,你……” 憋了半天,面色通红,“你人真好。”
琼阿措颤了颤。
这叫什么话?你不是会念诗吗?快趁此机会,念给他听啊,白头偕老,永以为好啊。
卫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红衣姑娘没得到回应,低垂着头,缓缓站起了身,声音微若蚊蚋:“既然公子没事,那我就回去了。诊金已经付过了,公子好好休息。”
言毕,转身以袖捂面,哭着跑了出去。
琼阿措晃了晃。
哦吼,故事的开头令人心醉,故事的结局令人心碎。
见人已经走了,卫昭将瓷盘随意搁置在一边,眸色冰寒,冷冷道:“出来吧。”
一道暗影一闪而过。来人一袭玄色劲装,神色冷肃,“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到了卫昭面前:“属下办事不利,害公子受伤。公子—”
“够了。”卫昭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别说这些,去把木瓜洗了。”
“啊?”
“洗完之后记得切成四份,一份盐渍,一份蜜腌,一份风干,一份蒸熟了捣碎洒进土里做花肥。”
琼阿措:“…………………………”
这人……有病吧?
欢迎大家找我玩啊[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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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