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溪水潺潺,琼阿措坐在河岸边晒月亮。距化成人形回到鹤鸣山已近十日,她的妖力不知为何开始减弱。
那日她偶然窥得的幻象始终在心头挥之不去,偏偏越是思索越是模糊,折腾了几日也没能看清,只得作罢。
鹤鸣山中但凡有些本事的都化成人形下山去了,花草树木开了灵智的都忙着修炼,没空跟她闲聊。她憋了一肚子话无处讲,心中很是惆怅。
正惆怅地仰头看星星,身畔拂过一阵桃花香气。琼阿措微微偏头,惊讶地看见了个穿着粉衣裙貌美如花的姑娘。
粉衣姑娘身上妖气浓郁,她没费什么力气就认出来了,桃花妖。
桃花妖自来熟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眸光流转,面容妩媚,声音柔婉:“你回来了。”
琼阿措呆若木鸡,磕磕绊绊道:“我们认识吗?”
桃花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认识吗?你觉得呢?”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可桃花妖看着又不像在开玩笑。琼阿措认真思索片刻,诚恳摇头:“不认识。”
桃花妖唇角笑意就更深了些:“是啊……不认识。不过,现在认识也不晚。你是什么妖来着?东瓜?西瓜?还是南瓜北瓜?”
“………………木瓜。”
“哦。你的名字呢?”
“………………木瓜。”
桃花妖看了看她,白晳手腕轻轻翻转,凭空拈出了一枝桃花递了过去:“三月桃花开得最盛,我叫三月。木瓜虽然好听,但你也该取个像样的名字。”
琼阿措接过桃花枝,被她一提醒,蓦然想起卫昭替她挡下雷劫时说的那番话。
琼枝玉树,当配朝霞。
难不成……要叫她琼枝?
好像不太对。
莫不是……要叫她玉树?
琼阿措纠结片刻,犹豫地看向三月,吞吞吐吐道:“有人管我叫……朝霞。”
三月微微拧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伸出手点上她眉间朱砂,命令道:“不好听。换一个。”
琼阿措不太想就名字的问题聊下去,仰着身子往后躲了躲,小声道:“三月,你很厉害吧?你知不知道凡人替妖物挡下劫雷后会怎么样啊?”
三月收回手,微一挑眉,笑道:“怎么,有人替你挡了劫雷?”
琼阿措轻轻咬唇,眼神闪躲,点了点头。
“喔,大约会死吧。”
“他没死,还……活的好好的。”
三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缓缓敛去了唇边笑意,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过她的手。琼阿措有些懵,轻微挣扎一下,还是伸出手让她看。
十指纤长若削葱,皮肤薄如蝉翼,浅青脉络若隐若现。但是……同样的暗青色丝线般萦绕在双手手腕处,是桎梏,也是警示。
她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三月冷嗤一声,攥紧了琼阿措的手腕,低下头一字一顿道:“该死。你得回去找他。”
荆南城外十里。屋舍内外明亮干净,院中晾晒着浆洗干净的衣物。墙角整齐堆砌着劈好的柴木。书房内摆着尚未下完的棋局。
檐下竹帘半卷,风吹帘动,几缕日光透入房中。杯中茶已饮尽,书页上的墨痕尚未干涸。
卫昭坐在桌案后,将书卷翻过一页,眉眼沉敛,矝贵如画。
玄衣少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公……公子,那……那个妖……姑娘找上门来了!我,我拦不住她。你快躲起来!”
话音刚落,琼阿措拎着一大包野果,脚步轻快,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玄衣少年紧张地看着她,从腰间拔出了短刃,警惕地守在卫昭身前。
琼阿措脚尖刚跨过门槛,卫昭翻书的指节便顿了顿。书页上凑巧正讲到木瓜栽培,他轻咳一声,抬眼去看她。
“我给你带了鹤鸣山上的野枇杷。”她指尖勾住草绳,将油纸包悬在卫昭面前晃了晃,“用晨露洗了好多遍,很甜的,不脏。”
玄衣少年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手上刀尖颤了颤,在纸包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浅淡果香在房屋中弥漫开。
卫昭静静地看着她。琼阿措腕间暗青痕迹在凑近他时骤然亮了起来,像是沿着血脉细细勾了道锁链。
他合上书卷,面色寻常,似乎对她的到来见怪不怪:“你来这做什么?”
琼阿措琥珀色的眼眸弯了弯,唇边抿出一抹弧度,梨涡浅浅:“来寻你报恩啊。你替我挡了劫雷,助我化成人形。这份恩情当然得还嘛。”
卫昭眼眸沉静,对这番说辞不以为意,盯着她的面容,冷声道:“实话?真心的?”
琼阿措向前走了一步,答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当然是真心的。”
“凡人居所容不下妖物。你该离开。阿湛,送客。”
“诶,我我我,等等等等等等,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嘛,我是真心要报答你的。我会做的事也很多,真的。”
“送客。”
琼阿措伸手扒拉住桌案,恳切地看着他:“洗衣做饭打扫房屋!”
卫昭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都会?”
琼阿措有些泄气:“都不会。”
卫昭捏了捏眉心,语气无奈:“阿湛,送她出去。”
“不行!不走。求求你了,别赶我走!”
“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有我的……”她忽然噤声,眼看三月教的词句都用完了,这人也没半分要松口的意思,急得耳尖泛红。
“有...有因果!斩不断的那种。你不让我留下的话,我的人形和妖力会散掉的!卫公子,求求你,你再考虑一下嘛。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拜托拜托。”
化形才短短几日……不见得有人教坏她,看来于撒娇一事完全是无师自通。
卫昭垂眸望着桌案上被压皱的纸张,昨夜推算的卦象忽在心头明灭——坎卦六三爻,来之坎坎,终无功也。
重倒覆辙,再入深渊。尽管如此,他不想拒绝。
他拾起狼毫在砚边轻敲,墨点溅在纸张上,忽然偏头看向少年,“阿湛,去把晾在外面的被褥收进来。”
玄衣少年“啊”地短促叫了声,短刃哐当砸在地上。弯腰拾起,瞪了琼阿措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琼阿措眸中霎时亮了起来。她向前倾身扑到案前,发梢拂过他的手背,急切道:“我很厉害的,虽然不会那些……但我会研墨!还会给棋盘防蛀!你愿意让我留下啦!”
卫昭不着痕迹地将书卷往右挪了寸许。琼阿措就也往右挪了寸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腕上青纹随着她的动作流转,忽明忽暗。
“每月朔望不许外出。”他指尖轻轻敲过桌沿,神色淡淡道,“书房辰时洒扫,不许用妖力作弊。每日食不过三。”
“还有,你的名字。” 卫昭顿了顿,从书卷中抽出一张白纸,“你可以自己选喜欢的字,圈出来。”
琼阿措好奇地接过纸张,上面写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符号。
她一个字都不认识。
琼阿措:“………………………”
拿什么去拯救一个绝望的文盲。
好不容易才让卫昭答应她留下来,绝不能在此时露怯。
琼阿措面上神情高深莫测,从桌案上拾起狼毫,深思熟虑一番,圈了几个最顺眼的,忐忑将纸张递了回去。
卫昭看了一眼纸上圈出的字,目光有些复杂,但什么也没说。
“琼阿措。” 他念得极轻,语气熟稔。琼阿措懵懵地看着他,没什么反应。
“你的名字。”
“啊?……啊,哦。”
“明日记得来书房,我教你认字。”
……他怎么知道她不识字的?
几日相处下来,琼阿措发觉卫昭实在是个奇怪的人。每日雷打不动地起床,读书,写字,画画,鲜少外出,也不见有人来拜访他。
很少生气也很少笑,大多数时候冷着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教她识字的时候,也会刻意保持距离。
识字之外的时间,她拿着扫帚在书房里扫啊扫,偶尔会在书籍间看见几片落叶。
卫昭叮嘱她不要乱动东西,不要招惹旁人,其余大部分时候把她当作空气,不理不睬。
琼阿措很郁闷。
她想回鹤鸣山。三月同她讲过,卫昭舍命救了她,她得报答。什么时候将这份恩情还清了,她才能摆脱桎梏,妖力不再受制于人,重获自由。
至于怎么报恩?最简单的方法是弄清楚卫昭有什么心愿,再想办法帮他实现。可惜眼下卫昭不肯搭理她,她得想想别的办法。
这日午后。卫昭难得地出了门。院落里,阿湛和琼阿措双手抱臂,彼此对视着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肯先开口。
对视良久,琼阿措觉得这人很有意思,眨了眨眼,主动搭话:“咳,那个,小郎君,你不晒吗?要不要进屋歇一歇?”
阿湛呵呵两声,朝天翻了个白眼:“你什么语气,这是我家不是你家。以后说话注意点。”
…………………啧,这倒霉孩子。
琼阿措笑了笑,手藏在袖袍中微微一动,妖力流转,将阿湛托到了半空。
阿湛脸骇得惨白,手忙脚乱地挣扎了一阵,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后,浮在半空中恶狠狠地冲她喊:“喂,放我下来,女妖怪!听见没有,放我下来!”
琼阿措慢悠悠地向他走近了些,用手遮了遮日头,笑着说道:“哎呀,小郎君别生气嘛。我只是想问些问题,又怕你不肯说实话,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的。问完自然会放你下来的。”
阿湛黑着脸又挣了挣,拧着眉怒气冲冲道:“问你个头,放我下去!”
“那好,我开始问了啊。” 琼阿措清了清嗓子,神色难得严肃,“第一个问题,你家公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实话噢,要讲实话。”
阿湛咬牙切齿:“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第二个问题,你家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这个你总应该知道吧。”
看来不回答她的问题是没法下去了。但是实话实说的话……实在是对不起公子。
阿湛眼珠转了转,情真意切地开始瞎编:“公子他喜欢,咳,活的姑娘,活的就行。”
琼阿措沉默了。
这话听着很有道理。
喜欢活的好啊,好找。
她定了定心神,继续盘问:“还有呢?比如说性格啊,样貌啊,家世啊,再比如说你家公子现在有没有心仪的人啊?”
阿湛盘腿坐在半空中,微微俯身,狐疑地看着她:“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喜欢我家公子么?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
…………什么跟什么啊?
琼阿措摇了摇头,没有就这个问题深入下去,想了想,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家公子最看重的是什么?
他可有毕生所求,但是是仅凭他自己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那种?有吗有吗?”
阿湛直接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随意跷着腿:“不知道。公子从来不谈这些。”
琼阿措深感挫败。按他的说法,卫昭一整个无欲无求,什么都不想要,那她还怎么替他完成心愿去报恩。
……总不能一辈子跟在他身边到死为止吧?
妖和人之间是不该有羁绊的。
她撤回妖力,将阿湛放了下来,没精打采地走了出去。
黄昏时分,琼阿措站在乡野荒芜路上,捡到了一张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