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中摆了架山水屏风,云锦裁就的帐幔垂落如瀑,金丝银线绣着风鸟花纹。
桌案上摆着各色茶果点心,酒盏里盛着青梅酿。银酒壶搁在温碗中,袅袅白烟盘旋而上。
宾客们围坐在桌旁,大声吵嚷着划拳行令,对琼阿措的到来视若无睹。
她默默松了口气,向前走近了些,试图从这群人中找出秦淮。不知不觉脚步越过帐幔,耳边一声清脆铃响,所有宾客齐刷刷地停下动作,僵硬地转过头看她。
琼阿措这才发现这群宾客肤色惨白,眼眸处是黑漆漆的空洞,唇中无舌无齿。手脚怪异地扭曲纠缠在一起,血肉枯竭,仿若无骨。
原是一群受人摆布不得安息的活尸。
琼阿措对着他们的脸一一辨认,确认秦淮不在其中,心中有了番思量,礼貌笑了笑,缓慢倒退回门口。手指触到门闩的一瞬,房屋内清脆铃声再度响起。
琼阿措警觉抬眼,只见那些活尸们恍若得了命令般,枯瘪双手化作锋锐利爪,动作极快地向她袭来。
门是打不开了,秦淮还没有寻到,不能在这里和他们纠缠下去。
琼阿措指尖溢出浅青色妖力,面前拔地而起的青藤瞬息间结成蛛网,将最先扑来的几具活尸缠成了茧。
“得罪了。”她借力跃上房梁,从腰间摸出匕首,割腕滴血,血珠落地即生荆棘。
琼阿措念咒催动,刹时荆棘疯长,将活尸扯得四分五裂。然而活尸数量众多,荆棘缠杀了一部分,剩余的活尸却踩着同伴残骸开始向房梁攀爬。
阴冷**的气息愈逼愈近,琼阿措一咬牙,反手拍向身下房梁,裂隙顺着梁木纹理急速扩散。
屋顶的青瓦应声震颤,暴雨般倾泻而下,在尸群头顶炸开烟雾。
趁此间隙,琼阿措纵身跃至翻落烛台旁,指尖掠过跃动的火苗。
妖力注入,火焰霎时暴涨,迎风而起,将原本垂落于地的帐幔织成火网。活尸群畏光畏火,嘶吼着顿足,琼阿措趁机跃出了窗外。
茫茫夜色中,妖力汇聚凝成青芒流转的八卦阵图。
琼阿措咬破指尖凌空画符,血液流经阵法化为一枚银箭,极速射向屋宅中的某处角落,“喀啦”一声,暗处的铃铛应声碎裂。
琼阿措松了一口气。
铃声停止,活尸们顿时身体僵直,如提线断落的傀儡般,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正中央的房屋剧烈震颤,地面缝隙渗出粘稠黑雾,在她面前轰然坍塌。
琼阿措按住狂跳的心口,掌心中躺着另外半片未燃尽的符纸。
是方才混乱中从一只活尸身上顺手摸到的追魂符,上面隐隐还有秦淮的气息。
难怪方才她的那张追魂符会指向这间房屋,他来过这里。
琼阿措指尖抵上那半张残符,浅青妖力顺着焦痕游走。残符突然腾起幽蓝火焰,左摇右摆,踌躇片刻,为她凝出了原本持有者的方向。
“东南方……”琼阿措有些头疼,放眼望去,距这屋宅东南方最近的地方是乱葬岗。
秦淮跑去那里做什么?
找死吗?
她有些心累地叹了口气,飞至半空中,足尖悬在荒宅上方半寸,不经意往下一瞥,整只妖愣在了原地。
这屋宅的地面看似平整,细看却似有成百上千的金丝线蛛网般交错,织就成密密麻麻的镇魂文。
此刻金丝线剧烈颤动,镇魂文接二连三地浮至半空中飘散成烟,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地底蠢蠢欲动。
琼阿措想到了房屋倒下的刹那,地面缝隙中渗出的黑雾,心中不免有些不安。
若是她毁了这镇魂文,放出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凶煞邪祟为祸一方……那她倒宁愿自己先撞墙死上一死,免得有损阴德。
她重又落在庭院中央,极快地用并指抹过睫羽,琥珀色眼眸转为幽绿,看向屋宅四周。
地面深处金线交错,院落正中的枯树下,黑雾般的怨气漩涡状流动,渐有扩大之势。
怨气左冲右撞,利若锋刃,数道金线渐渐断裂,地面渗出粘稠黑雾,与方才倒塌的房屋地面渗出的黑雾如出一辙。
琼阿措瞳孔骤缩,急退数步,耳边传来锁链拖曳的声响。
她抬眸去看时,锁链的声响又骤然化作厉鬼尖啸,数道荆棘破土而出,刺入了她脚踝,硬生生将她拖向了枯树。
枯树的枝干脉络处在怨气影响下,竟生出人脸。琼阿措一咬牙,飞快地摸出匕首刺入树干,枯树上的人脸嚎叫不已,哀哀哭泣,暗红血液向周遭喷溅,数十道裹着残破盔甲的怨灵从漩涡中爬出。
不是吧,还来?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
琼阿措用力斩断缠住脚踝的荆棘,重新站起身,闭目念咒。
指尖绽开浅青光晕,数道藤蔓破土而出,紧紧缚住盔甲怨灵。她闭目为藤蔓注入大半妖力,残破盔甲被扯得四分五裂,露出内里白骨白发的将士残躯。
那些白骨将士没了盔甲遮掩,手脚并用,剧烈扭动,吼叫着咧开满口利齿,狠狠咬过束缚的藤蔓。
怨气裹着妖力反噬,琼阿措手臂处登时现出数道齿痕,血流如注。
……………………该死。
琼阿措的睫羽细密颤抖,剧痛反而让她清醒。她幽绿色的眼眸看向地面,昔日镇魂文能束缚此间怨灵数年,必是因为地面深处有极强韧充沛且与怨灵相克的灵脉。
她的本体生于地中,天然与此间灵脉亲近。借力打力,或可一试。
她尝试调动体内妖力与地面深处的灵脉相应和,刹时周身妖力暴涨。
藤蔓生长得愈发疯狂,转眼间包裹吞噬了怨灵本体,将其重新拖回地底。怨灵灰飞烟灭,枯木根须尽断。
琼阿措踉跄着后仰,轻轻一碰,枯木断成了两截。
坠落于地的追魂符悄无声息地吸收周遭怨气,朱砂纹路忽明忽暗,凭空化为暗红符文,融入了琼阿措手臂上的伤口中。
琼阿措将追魂符拾了起来,冷汗浸透衣裳,伤痕累累,闭目喘息倒在地上。
结束了。
然而片刻后,耳畔风声划过。琼阿措茫然抬眼,数道锁链从天而降,牢牢插入地面,如同牢笼般,将她困在了中央。
镇妖司。
琼阿措眸光一凛,决心要逃。奈何她方才同怨灵一番争斗,又强行催动灵脉,此刻妖力已然耗尽,挣扎站起身,也只能被锁链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妖女破阵,当诛!”捉妖师面色不虞,御风而至,腰间法器感应到琼阿措身上的怨气,骤然射出金光。
琼阿措:“………………………”
合着这荒宅里的怨灵为祸的时候你们不来,偏偏我九死一生打完了你们又来了。作孽啊……能不能好好说话?
琼阿措咬咬牙,试图解释:“不不不,这是误会。诸位大人你们先听我说完啊……别动手别动手。”
捉妖师们对她的话不理不睬,各样法器符咒扑天盖地袭来。
琼阿措念了个幻形咒,隐去了身形,开始狂奔。捉妖师们在身后穷追不舍。
风声呼啸,数道燃烧的符箭擦身而过,琼阿措身体一歪,脚下突然现出塌陷的坑洞,镇妖司的缚妖网同时当头罩下。
她精疲力尽,认命地一头栽了下去,跌入坑底的刹那,三支透骨钉穿透了她右肩。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荒宅土崩瓦解,轰然倒塌。
卫昭接到消息是在三日后。他垂眸看着镇妖司的传讯纸鹤在灯焰中化为灰烬,朱砂写就的字迹在焦痕里洇出血色,触目惊心。
他站起身,袖袍中指节攥至泛白,眉眼敛着暗色,寒眸幽暗,嗓音冷戾:“去镇妖司。”
镇妖司。
“卫大人留步。”司刑阁前守卫横过长戈,血色符纸贴在门上簌簌作响。
白须司丞堵在玄铁门前,眼尾堆起皱纹,声音愤恨:“卫大人,那妖女破阵在先,伤我弟子在后……于情于理,不可轻饶啊……
您今日这般作为实是强人所难,若是传出去,我镇妖司岂不成了笑话!”
“让开。”卫昭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冰寒,怒气翻涌,“今日这人我必须带走。”
司丞仗着自己年迈体衰,卫昭也不敢真动手做些什么,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大喊道:“大人,公道自在人心。你今日如此偏私,是非不分护着这妖女。
她来日如再作恶,大人您颜面何存啊?在陛下面前,朝堂之上又该如何自处?”
卫昭冷嗤出声,唇角勾起一抹笑:“司丞大人和我讲颜面?我倒也想问问司丞大人,镇妖司去年折损的五万两白银,可想好理由,该如何呈给陛下了吗?”
司丞面红耳赤,强作镇定,固执道:“大人!这两件事岂可混为一谈!妖女为祸,私放怨灵,若非我座下弟子及时赶到,必成大患!
更何况此妖生性暴戾恣睢,乖僻邪谬,绝非善类!我镇妖司理当斩杀妖女,为民除害!”
卫昭面若寒霜,视线淡漠疏离,冷冷开口:“私放怨灵,伤你弟子,暴戾恣睢,乖僻邪谬?呵,好大的罪名。”
“那敢问司丞大人,那怨灵如何确认就是被她放出的?有人亲眼看见了吗?被放出后又伤了多少人,镇妖司赶去的时候亲眼看到她同怨灵一道伤人了吗?
镇妖司百年来杀妖无数,功绩不俗。但难免会先入为主,有失公允。
伤了你座下弟子……她不过是一个区区三百年修为的小妖,若我记的不错,镇妖司考核条件里可是有‘一人可抵千岁妖物’ 这一条。
怎么司丞大人的弟子竟会被这小妖所伤?莫不是司丞大人看重天资,却不舍得倾囊相授?
又或者,司丞大人明知他们天资不够却还是允了他们入了镇妖司……当初镇妖司的考核条件可是由陛下亲自定下的,欺君之罪,论理当诛啊。”
司丞蓦地站起身,怒目圆瞪,满面通红,指着卫昭道:“你,你这是在血口喷人!”
卫昭勾唇,拨开他的手,再度开口:“至于暴戾恣睢,乖僻邪谬。呵,她是我养大的,脾气禀性什么样我最清楚,还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
司丞大人若是对她有什么不满,总归也是我教出来的,大可上朝参我一本,算在我身上就是了。若是想不出其他罪名了,便请让开。”
司丞被这话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见卫昭一意孤行,畏畏缩缩地躲到一边,四下斜瞟,暗暗盼着有人来解围。
司刑阁内,玄冰牢笼碧色森森,寒意逼人。冰牢前,楮衡闻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伸出双手,挡在卫昭面前。
“你疯了?那妖女同怨灵为伍,我已查探过了,她身上气息几乎等同于怨气,与此事绝脱不了干系。
我那些同僚好不容易才将她捉回来,怎可说放就放?”
楮衡将拘妖名册甩到卫昭面前,“你自己看看!不分青红皂白,护短护到这种地步,你是不是又被她用法术给迷惑了?啊?要不要再给你张护体符,别动啊,让我找找……”
卫昭在门前劝说半晌,此刻耐心终于消耗殆尽,“锵”地一声拔出一旁守卫的佩剑,架上了楮衡的脖颈。
跟在身后的司丞忍不住叫喊出声,楮衡愣在了原地。其余守卫齐齐拔剑出鞘,寒光凛冽,直指向卫昭。
卫昭环顾四周,眸色清明,眼尾却染上妖异薄红,言语一字一顿,带着压抑的怒气:“今日是我擅闯牢狱,胁迫楮大人,逼迫你们放的人。
一切罪责皆在于我,与镇妖司上下并无关联。陛下面前我也会如实禀报,所以,现在,放人。”
楮衡张大了嘴,想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冰凉剑刃还贴在脖颈,略微一动就会丧命。
怔愣半晌,终究还是松了口:“哎呀,都是误会,有话好好说嘛,这是干什么。来来来,把剑都收起来。去放人,啊,现在就放人。”
闻言,卫昭突然轻笑出声。片刻后,牢狱深处传来锁链断裂的轰鸣。
马车疾驰过长街时,琼阿措在颠簸中难得地清醒片刻。她的妖力早已耗尽,再无法掩饰原本形貌。满身伤痕躺在卫昭怀里,昏沉间,勉强睁开了眼。
卫昭扯下素帕给她按压伤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言语冷淡:“醒了?”
她抓住他的衣摆,目光涣散,无意识地呢喃:“东南……乱葬岗……秦淮……”
“闭嘴。”卫昭将人裹进披风里,指尖拂过她眉心朱砂时抖得厉害,“等把你种回土里,有的是工夫编鬼故事。”
好中二,好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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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劫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