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熟悉的城市已经三天了。
美甲灯散发出的温热包裹着指尖,是一种人为的、恒定的暖意。林皎微微蜷了蜷手指,看着美甲师用小镊子拈起一颗细碎的水钻小心翼翼地贴在她无名指的甲面上。
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像一颗骤然凝结的露珠毫无预兆地刺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她下意识蜷缩手指,美甲师轻声提醒:“别动哦,马上就好。”
这句寻常的工作用语却让她鼻尖一酸。是啊,不能动。就像这三天她强迫自己维持的体面——按时吃饭,和朋友说笑,仿佛那个海边的夜晚只是旅行中无关紧要的插曲。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某个部分已经永远改变了。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提示有一条来自“徐途”的点赞——他赞了她旅行前发的那条,关于篮球钥匙扣的朋友圈。
这个突如其来的赞,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心里荡开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林皎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那个海风咸湿的夜晚。
痛吗?
当然是痛的。
那种身体被陌生力量骤然撕裂的尖锐痛楚让她瞬间就涌出了生理性的泪水,眼前一片模糊。
可奇怪的是,当她此刻坐在明亮的美甲店里回想起来最先浮现的却不是那份清晰无比的疼痛,而是他停下来时额头上滚落的大颗汗珠,砸在她颈窝皮肤上的那份灼热;
也是他那双总是显得有点凶的眼睛里,在她喊疼时一闪而过的慌乱的心疼;
更是他用那么笨拙,甚至称得上毫无技巧的方式吻去她眼角泪水时嘴唇那轻微却无法忽视的颤抖。
还有他一遍遍在她耳边,用沙哑到极致的嗓音重复着她的名字。“皎皎……皎皎……”那声音像带着钩子,把她往一个更深、更无法自拔的漩涡里拖拽。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可为什么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
在她无数次的幻想里,初夜该是笨拙的、滚烫的,但结束后该有温暖的拥抱,该有耳鬓厮磨的私语,或许还有他因为无措而更显可爱的沉默。他们会共享一个秘密,然后在一个崭新的清晨,带着心照不宣的羞涩,开始他们真正的故事。
可现实是他给了她过程,却抽走了所有的事后温情。像一个最苛刻的考官,只确认了结果便收走了所有试卷,不留下一句评语。
从加上他好友的那一天起,从那个篮球钥匙扣被她偷偷挂在书包上开始,某种模糊的期待就在心底悄悄滋长。
那个晚上,借着那杯甜甜的却后劲十足的酒精,她不过是把在脑海里排练过无数次的话终于说出了口:“我喜欢你呀。”
是她主动靠近,主动环住他的脖颈,主动将自己滚烫的脸颊贴在他同样发烫的胸膛上。她一直觉得人生不该有太多自我束缚的条条框框,感觉来了跟着感觉走就好。爱和**本就是一体两面,坦诚面对,这并不可耻。
可为什么感觉会变得这么糟糕?像一颗变质的水果,外表看似完好,内里却已经发酵出酸涩而令人不适的味道。
清晨醒来,他手臂迅速抽回时带来的空荡和凉意;早餐时,他沉默的侧脸和刻意避开的目光;去机场的出租车上,他紧闭的双眼和全程无交流的凝滞空气;以及,他错过了将那罐番茄酱推给她的,那个本可以轻易打破坚冰的时机……
这些画面比前夜那些亲密的片段更清晰地烙印在她脑海里,像一根根细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她难过的不是那晚的发生,而是之后的一切。明明是她鼓足勇气的靠近,却被他事后的沉默包装成了一场需要被扫干净的意外。
她想起离开民宿时,他默默替她拎起行李箱,却在指尖相触时迅速收回手,仿佛她是什么烫手山芋。那个微小的躲避比任何言语都伤人——原来在他眼里,他们之间连最普通的触碰都成了需要避免的错误。
一种被轻视的愤怒,后知后觉地在她心里拱起火苗。就算那是错误,是意外,她林皎难道是一个他不敢面对、需要擦掉的污点吗?他那种沉默的、自以为是的处理方式,比任何直接的拒绝都更让她觉得羞辱。她甚至宁愿他跑来跟她说“我们忘了那天晚上吧”,也好过这样不清不楚的冷处理,让她一个人猜,一个人等,一个人消化所有情绪。
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徐途不是在拒绝她,他是在拒绝那个“失控”了的自己。他把那一晚框定成了“错误”,所以连带着,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这个“受害者”。
这个认知像一根线头,抽出了她心里那团乱麻的第一个结。如果那晚对他而言是“错误”,那对她呢?
酒精是借口,冲动是表象。她比谁都清楚,剥开所有外在因素,内核是她真实不虚的渴望——渴望靠近他,渴望被他拥抱,渴望用最直接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那不是错误,那是她遵从本心的选择。她可以承担选择的后果,但绝不接受别人将她真诚的渴望,定义为一个需要被修正的“事故”。
想通这一点,委屈并没有减少,但莫名的烦躁平息了些。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林皎,不要哭,不要闹。那样就真的成了他需要处理的‘麻烦’了。”她锁上什么也没看的手机屏幕,把手藏进怀里,仿佛那样就能按住那颗不安分的心脏。
“嗡——”
美甲灯再次亮起,固定的暖意笼罩下来。她的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像有细小的火苗在皮肤下窜动。
做都做了,她想,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混杂着委屈的倔强。人生那么长,谁还没几件荒唐事?大不了,就把这一晚当作青春纪念册里,最痛也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林皎拿得起,难道还……放不下吗?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这么闷?像被浸了水的棉花堵着,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那种感觉不是剧烈的悲伤,而是一种弥漫性的失落,它缠绕在每一次呼吸里。
做完美甲回家,夕阳正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她对着窗外举起手,新做的美甲在余晖下闪烁着细碎的光,像眼泪凝结成的宝石,很好看。
她忽然想起姜悦盘腿坐在她床上,听完所有纠结和委屈后伸手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林皎皎,”她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去年我失恋,是谁抱着我骂了三天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怎么轮到你自己,就怂成这样?”她把林皎的手机屏幕按灭,“你的感受,才是第一位。别当那个等着被他处理的‘麻烦’,听见没?”
这个认知像一阵温和的风,吹散了她心头最后一丝迷茫。她举起手机,找了好几个角度,拍下了这道环绕在指尖的、崭新的光彩。
窗外远远传来孩子们在小区花园里嬉闹追逐的声音,清脆又充满活力,与她内心的滞涩形成鲜明对比。
她低头,看着那个沉寂了数日的对话框。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她下飞机后报平安的「到了」,和他回复的那个干巴巴的「嗯」。手机相册里还存着旅行时拍的朝霞,照片边缘有他模糊的侧影。她犹豫着要不要删除,指尖悬在屏幕上许久,最终只是关掉了相册。有些痕迹越是用力擦拭,反而记得越清楚。
姜悦说得对,她不能永远等着他来宣判。既然他那么想抹去一切,那她就帮他一把,也帮自己一把。她忽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而是那种一直踮着脚尖,等待一份不确定回应的累。她把自己的喜欢,变得太廉价了,廉价到像一件他不知该如何处置的礼物,收下不愿,退回不敢,只能任由它尴尬地搁置在那里,落满灰尘。
不,不是这样的。她的喜欢明明那么珍贵,是她捂在怀里好久的、亮晶晶的宝贝。他可以不接受,但不能任由它蒙尘。
林皎拿起那个钥匙扣端详了半天,但并没有取下它,只是轻轻握了握,再放下。所有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凝聚成了两个看似轻松、却重若千钧的字。她轻轻按下发送。
配文:「新生。」
这个“新生”不是给他看的挑衅,而是她为自己筑起的最后的防线。
她要告诉他,也告诉自己:看,没有你,我也可以很好。我不是你需要小心翼翼处理的麻烦,我是林皎,是就算难过也会让自己好好生活的林皎。
手机屏幕暗下去,变成一面黑色的镜子,清晰地映出她自己的脸——一张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眼底却泄露出一丝迷茫和脆弱的脸。
她看着屏幕里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重量。
她拿得起,只是不知道这次要不要真的放下,或者说她是否真的……能够放下。
那沉甸甸的心事不仅仅关于一个夜晚,更关于一份持续了太久也投入了太多的注视与喜欢。
放手,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