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馆空旷的回声吞没了最后一记运球的声响。
徐途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广告牌,肺像破风箱一样剧烈抽动,喉咙里满是铁锈味,汗水像小溪般从下颌滴落,砸在浅色的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很快又蒸发不见的印记。
“我靠,途哥,你还在练?我们都吃完晚饭了。”一个聒噪的声音带着回响在馆内响起。陈野穿着骚包的亮色球衣,一边运球一边溜达过来,用脚碰了碰徐途的鞋底,“你这一下午魂不守舍的,叫你好几声都没听见。咋了,遇上事儿了?”
徐途连眼皮都没抬,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没。”
陈野了解他的性子,也不追问,耸耸肩:“成吧。看你这样儿,问你也白搭。走了啊,约了人打游戏。”他拍着球跑开,跑到门口又回头喊了一句,“有事说话!别一个人硬扛!”
他继续闭上眼试图用肌肉的酸胀和肺部的灼烧感填满意识的每一个缝隙,但这套程序正在失效,身体的疲惫刚一流走,那个画面就立刻填补进来——
林皎背包上那个褪色的篮球钥匙扣,随着她决绝离开的步伐,一下下晃动着,像钟摆,敲打着他迟来的神经。
没办法,徐途起来冲了个冷水澡,刺骨的冰凉短暂地冻结了皮肤表层的躁动,当他裹着毛巾走回寂静的出租屋,那股无处排遣的焦躁便再次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于是他划开手机,屏幕的冷光是他今夜唯一的伙伴,也是刑具,像是在完成某种自虐的仪式,点开那个沉寂的置顶对话框,手指机械地下拉,刷新。
明知不会有新消息,却还是期待着什么,然后他再次点开了那张清吧的照片。
那几天过去,它依旧保持着最初的杀伤力。黑色的吊带裙,陌生的明媚笑容,色彩艳丽的酒精,以及角落那只搭在周雨晴椅背上的、带着刺青的男性手臂。
最初如野兽般的嫉妒已经过去,被时间研磨成一种更细密的痛苦,像关节里无法祛除的风湿,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准时发作。他以为自己会麻木,但没有。每一次看到胃部还是会条件反射地收紧,喉咙口泛起一股铁锈味的苦涩。
他放大图片,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在那只手上,想象着它的主人用怎样轻佻的语气说话,想象着那目光会不会越过周雨晴,落在林皎身上……
就在胃里的酸液快要灼穿喉咙的时候,他猛地将图片缩小,试图将视线从那个男人身上移开。
就在这时,他停住了。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这一次,他的视线没有被那个男人完全抓住,而是鬼使神差地落在了林皎放在桌边的背包带上——落在了那个该死的褪了色的蓝白钥匙扣上。
为什么是这个?
这个问题从机场初见那一刻就如羽毛般轻轻搔过,此刻却变成了坚硬的钩子,死死勾住了他的意识。在这样一幅代表着“新生”、时髦甚至有些越界的画面里,这个陈旧而格格不入的小物件显得如此扎眼。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压过了翻腾的醋意。徐途退出微信,屏幕的冷光刺得他眼眶发酸,然后他打开了浏览器,几乎是自虐般地输入关键词:“七中”、“文化节”、“纪念品”。理智告诉他这毫无意义,可一种莫名的力量,一种害怕永远失去她的恐慌,驱使着他的指尖
页面跳转,出来的多是些陈年的官方通告和校友会充满官样文章的回顾。他耐着性子,一条条点开,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那些模糊的配图——主席台、文艺汇演、优秀学生领奖……没有,都没有那个小小的钥匙扣的影子,甚至连“纪念品”三个字都很少被提及。
烦躁感像藤蔓一样勒紧了他的心脏。他删掉“纪念品”,换成“篮球”、“周边”,结果更是五花八门,与他要找的毫无关联。
这玩意儿太普通了。普通得像沙滩上的一粒沙,根本不会在时间的浪潮中留下任何痕迹。
他几乎要放弃,将之归咎于自己莫名其妙又无可救药的执着。也许那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有点反差的装饰,是他被嫉妒和悔恨冲昏了头,才会产生这种无稽的联想。
就在他拇指烦躁地向上滑动,准备关掉这个徒劳的浏览器页面时,一个被压在众多链接最下方、几乎要被遗忘的标题吸引了他——「【图片】七中第三届文化节拾遗·老照片补档」。
这不是正式的新闻链接,标题朴素,像某个校友个人博客的随笔。发布平台也是一个近乎废弃的本地论坛版块,访问量低得可怜。
他本要划走的手指顿住了。鬼使神差地,他点了进去。
网页加载得很慢,像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缓慢地吐出一张张像素粗糙、未经筛选的现场照片。没有精致的构图,只有最真实的抓拍:嬉笑打闹的学生、忙碌的工作人员、角落里被遗忘的装饰……
徐途的呼吸下意识屏住了。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雷达,快速扫过每一张图片的每一个角落。一张,两张……就在他快要被这种漫无目的的搜寻再次拖入绝望时,他的指尖在屏幕边缘猛地顿住。
一张更大的、似乎是某个家长或学生用傻瓜相机拍摄的体育馆全景图,缓慢而清晰地呈现出来:七中体育馆,人声鼎沸,横幅上写着“第三届校园文化节”。他的目光本能地先寻找球场,在那些奔跑的身影里没能找到自己想看的那个。
果然没有。他心底最后一丝火苗也即将熄灭。
然而,就在他泄气地打算彻底关闭这个页面,让一切归于徒劳时,他的眼角余光,像被一道无形的线牵引,猛地瞥见了图片最不起眼的右下角。
那里有一个临时搭建、毫不起眼的小展台,旁边立着块手绘牌子,字迹模糊,但能辨认出“纪念品发放”。展台前排着一条不算短的队伍,几乎都是女生。
而队伍的最前方,一个穿着蓝白校服、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正微微踮着脚,仰着头,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一个什么东西。
即便画面粗糙得像蒙了一层沙,即便那只是一个模糊的、青涩的侧影——
徐途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是林皎。
比现在瘦小,脸庞带着未褪的婴儿肥,眼神清澈,里面盛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期待。
而她小心翼翼接过来的,正是一个蓝白相间的、塑料的篮球钥匙扣。
和他此刻屏幕上另一个窗口里,那个静静躺在她背包带上、被他视为“普通”和“反差”的物件,一模一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记忆的闸门被这股巨大的洪流轰然冲开:
那一年他作为体校的交流生,只在七中待了短短半个月唯一参加的全校性活动就是在这个文化节上,作为篮球表演赛的一员打了二十分钟。
那二十分钟里,他眼里只有篮筐、篮球和对手。汗水淌进眼睛,世界是模糊的一片。
台下有没有观众?是喧闹还是安静?他毫无印象。他甚至不知道就在他挥洒汗水的场馆角落有这样一个展台在派发着与他相关的纪念品。
而她在人群里排着队,只是为了领取一个印着他模糊身影或篮球标志的、廉价的小塑料件。
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水印模糊但可辨。那一年,那一天,他刚赢下一场无关紧要的表演赛,在欢呼声中与队友击掌。而人群之外,一个女孩正踮着脚,将她青春里最盛大的秘密,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醉后那带着哭腔的呓语,不再是模糊的声音,而是化作了有形的重量,一字一句,砸在他的头骨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是啊,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在他机械地完成一场表演赛时,台下有一道目光,曾那样专注而明亮地望向他。
不知道那个小小的钥匙扣,承载的不是“有点反差萌”的趣味,而是一个女孩整个青春时代里最盛大也是最无声的暗恋;
不知道她那些看似没头没脑的线上问候、那些在他看来或许‘过于操心’ 的肌肉贴背后,藏着这样沉重而绵长的心事。
是他短暂路过她世界时不小心落下的一粒尘埃,却被她当作星辰珍藏了这么多年。
而他回报了她什么?
一场被酒精和**主导的混乱;一次事后用沉默、逃避和自以为是的“负责”筑起的冰冷高墙。
他用最不堪的方式玷污了她珍藏多年的星辰。
胃里翻江倒海,他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逼红了眼眶。
他撑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狼狈的自己,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厌弃感像浓稠的沥青从每一个毛孔渗入将他牢牢包裹。
他不是在嫉妒那个酒吧里可能存在的男人,他是在嫉妒几年前那个一无所知、却能被她那样纯粹地注视着的自己。
他更是在恐惧,恐惧那个钥匙扣会因为她彻底的失望而被从背包上取下,扔进某个蒙尘的抽屉深处,被她生命中更新鲜也更耀眼的事物所取代。
徐途仿佛能看到,她正在用力而决绝地奔向一个没有他的更明亮的新生。而他,则被永远地放逐在了那个充满自责与懊悔的旧夜里,成为一个她急于擦去的污点。
不能再等了。
一秒钟都不能。
那种即将永远失去她的恐慌像无数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疯长而上,缠住他的四肢,扼紧他的喉咙。
所有关于“会不会打扰她”、“会不会被讨厌”的犹豫,所有对重蹈父亲覆辙的恐惧,在这灭顶的绝望面前都被碾成了齑粉。
他必须抓住她。
哪怕姿态狼狈不堪,哪怕会被她厌恶、推开,哪怕要剖开自己从未示人的懦弱内脏。
他也必须告诉她——
他后悔了,害怕了,他不能没有她。
徐途猛地抓起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出他赤红的眼眶和因剧烈情绪而扭曲的面庞,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那轻薄的机器,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稳住指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凶狠的决绝,戳着屏幕。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顶部突然弹出陈野的消息:「途哥,在干嘛?我们几个在撸串,阿强他们非说要叫你,我说你肯定不来。」
这条寻常的、带着兄弟间调侃意味的消息此刻却像来自另一个遥远而嘈杂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她,也没有他此刻痛彻心扉的悔恨。他没有回复,而是直接划掉了通知,因为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喧闹,而是一个答案,一个能把她拉回身边的答案。
于是他敲下了那句蛮横又卑微的话:
「见一面。现在。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