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餐厅的落地窗,在银质餐具上跳跃。长长的自助餐台上,精致的早点散发着温热香气,水晶灯折射出冰冷的光晕,与窗外温暖的晨光格格不入。
徐途沉默地取了她爱吃的煎蛋和培根,仔细摆放在她面前的骨瓷盘中。
林皎小声道了谢,然后用叉子小心地将煎蛋切成小块,却几乎没送进嘴里几口。煎蛋边缘微焦的纹理在她舌尖泛开细微的苦涩,培根的烟熏味也变得格外沉重。
餐桌中间的那罐番茄酱静静地立在原处,在过去几天,这几乎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动作——每在她目光刚投向罐身时,他的指尖就已经推着它滑过木质桌沿,有时还会顺手旋开瓶盖。
此刻,她的目光在熟悉的红色包装上停留了一瞬,睫毛轻轻颤动,带着一丝微弱的期待。她甚至能回忆起昨天早上,他推过番茄酱时指尖那自然的温度,和偶尔会沾到瓶身的一点蜂蜜。
可今天没有。
他沉默地坐在对面,目光低垂,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她无法理解的冷硬。那罐红色的番茄酱,此刻在他们之间仿佛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还是觉得我麻烦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刺,扎进她最柔软的恐惧里。
她想起自己昨晚醉酒后的失态,那些大胆的言行、不受控制的肢体接触......他一定后悔极了,后悔这趟旅行,后悔认识她,后悔昨夜的一切。所以连这点已成习惯的微小体贴,都要刻意收回。
委屈和一丝不甘,在她心里细细地灼烧。她忽然抬起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坚冰:
"昨晚......"她顿了顿,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他握着水杯指节泛白的手上,"......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这句话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徐途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抬起眼,目光与她在空中短暂相触,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懊悔、自责,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愿深究的......厌烦?
"没有。"他迅速垂下眼帘,声音低沉沙哑,斩钉截铁,像急于盖棺定论,切断所有关于昨晚的话题。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林皎看着他那双甚至不敢与她对视的眼睛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不仅在后悔那场失控,他甚至不愿再提起与她醉酒后相关的任何一个字,他正在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她这个“意外”留下的所有痕迹。
刀叉划过瓷盘的边缘,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高亢的锐响。这声音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让她几乎是立刻想起了昨夜某些时刻,自己无法抑制的、带着哭腔的呜咽,那声音也曾这样不受控制地溢出喉咙。
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而他的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番茄罐,又像被烫伤般猛然收回。
他们之间,只剩下刀叉偶尔碰撞瓷盘的清脆声响,一下下,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吞咽时喉咙干涩的滚动声。
出租车门关合的闷响截断了早餐的僵持。
咸湿海风被隔绝在外,空调冷气裹着车载香氛扑面而来。林皎把自己塞进靠窗的角落,膝头背包带上的篮球钥匙扣随着车身晃动轻敲拉链。这个角度能看见后视镜里他紧抿的唇线,也能看见自己眼底未褪的红痕。
司机调频里的当地民歌在欢快旋转,手鼓节奏像成群结队的热带鱼擦过凝固的空气。她数着窗外倒退的棕榈树,听见身旁传来衣料摩擦声——是他抬手调整出风口方向,动作带起的微风送来熟悉的皂角气息。
这缕气息昨夜还缠绕在枕间,此刻却让她脊椎发麻。她将额头抵住冰凉的窗玻璃,在民歌唱到第三段副歌时,悄悄把那个晃动的钥匙扣攥进掌心。
徐途的目光始终落在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上,但余光里全是她蜷缩在角落的身影。
她今天格外安静,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这种刻意的安静比任何抱怨都更让他难受。
他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冷气会不会太强",可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一个像样的音节。
她果然后悔了。
这个认知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他想起昨晚在餐厅,她也是这样安静地走在他身边,然后毫无预兆地,将那份全然的信任与依赖,砸在了他的身上。
机场广播在头顶空洞地回响时,林皎像是被惊醒。
"旅客们请注意,您乘坐的CZXXXX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
她猛地推开车门下车,动作快得近乎失态,甚至忘了拿放在副驾的背包。
徐途默默地拿起她的背包,和自己的行李一起拖下车。她的背包带子上,还挂着那个褪色的篮球钥匙扣,此刻在他眼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嘲笑他的混蛋和愚蠢。
登机通道的廊桥轻微晃动,她盯着前方乘客行李箱的万向轮,听见他始终落后半步的脚步声。这种曾让她安心的守护距离此刻像悬在头顶的钝刀。
当空中小姐微笑着指引座位方向时,她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靠窗的座位。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逐渐充斥整个机舱。
她刚扣好安全带,身旁就落下熟悉的阴影。徐途放行李时手肘擦过她扬起的发梢,两人不约而同地僵住,某种不可言说的记忆随着这点触碰骤然苏醒,她死死攥住裙摆,直到布料在指间皱成枯萎的花。
飞机进入平飞状态后,她立刻戴上眼罩。黑暗里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能清晰分辨出他每隔十分钟调整坐姿的窸窣声,空乘询问餐食时他压低嗓音的回应,还有冰可乐罐凝结的水珠坠落在托盘上的轻响。
在这片自我营造的黑暗里,那个褪色的蓝白钥匙扣的形象反而在她脑海中清晰得刺眼。她想起下车时背包带从手中滑脱,钥匙扣撞在车门上那一声轻微的脆响——像她心里什么东西也跟着碎了一下。它现在就在头顶的行李架上和他所有的东西放在一起像个被一同封存的暗恋。
一阵尖锐的委屈猛地捅穿了她的心。为什么?明明是她鼓足勇气的靠近,是她珍藏了最久的心事,却被他事后的沉默包装成了一场需要被擦干净的意外?这个她视若珍宝的信物,在他眼里,是不是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点廉价的旧东西?
或许是真的累了,林皎在引擎的白噪音中渐渐睡着了。她的脑袋随着飞机的轻微颠簸,不自觉地歪向一侧,轻轻靠上了徐途的肩膀。
那熟悉的气息再次将她包裹,更让她在迷糊中感到温暖的是腿上不知何时又盖上了他的黑色薄外套。布料柔软,残留着他的体温,严实地盖住了她因为睡着而有些发凉的膝盖和裙摆。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从睡梦中惊醒,睡意全无。她小心翼翼地想挪动一下,一股被过度使用的酸软感立刻从大腿和腰际弥漫开来,而身体最隐秘的中心,则传来一种清晰的、被撑裂过的钝痛,伴随着火辣辣的余韵。这感觉陌生而羞耻,让她动作瞬间僵住。
她几乎是立刻直起身将腿上的外套轻轻拿开,折叠好然后小心地放在两人座位之间的扶手上。
"谢谢。"她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没有看他,"我不冷。"
徐途接过折叠整齐的外套,臂弯里瞬间空了,只剩下布料上一点她残留的温度,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她背包带子的触感,和那个旧钥匙扣冰凉的弧度。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缓慢流逝。
时间仿佛被胶水黏住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徐途试图闭眼休息,眼前却反复闪现她清晨站在窗边的背影,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指尖触碰到她手背时那一瞬间的冰凉和抗拒。
飞机降落时的颠簸将林皎从假寐中惊醒。
舱门打开,潮湿闷热的夏风扑面而来,与机上干燥凉爽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
站在廊桥里,看着前方熙熙攘攘人群,徐途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过去几天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推着两个人的行李,走到抵达大厅。林皎安静地跟在他身侧,依旧保持着那段令人心碎的距离。
"我......"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送你回去。"这是他最后能抓住的履行"责任"的机会。
林皎却轻轻摇了摇头,终于抬起眼看他。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圆那么亮,只是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像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薄雾,疲惫而疏离。
"不用了,"她轻声说,声音很稳,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冰凉的礼貌,"我自己打车就好。"说完,她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粉色行李箱,拉杆上那个旧钥匙扣又晃了一下,然后转身汇入熙攘的人流,一次也没有回头。
徐途僵在原地,看着那个娇小的背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机场明亮而冰冷的光线里,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他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周围是重逢的欢声笑语,是行李箱轮子滚过的嘈杂声响,而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挖空了一块,灌满了机场空调的冷风,又冷又疼。
手机在口袋里沉寂得像块冰冷的石头。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过去这一年多,他的生活早已被她养出了特定的节奏——睡前总要看完她发来的一连串废话和表情包,训练间隙会下意识查看有没有她的新消息。
现在,这个由她设定的程序被强行终止,留下了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他弄丢的,不仅仅是一段旅行关系。
他几乎是本能地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置顶的对话框,删删改改,最终只发出了一句干瘪到近乎残忍的话:「早点休息。」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她背包带子的触感,和那个旧钥匙扣冰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