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的子宫会痛?
左右大腿根部痉挛,双臂止不住地抽动,指甲抓挖在不知何处,发出的声响又顿又涩。五感丧了,舌头尝不出因散尽力气而被强硬塞进口中的长方物体的苦甜滋味。腰已然断裂,呼喊出来的难辨是悲嚎还是呕吐物。
冷意沿着脊柱一次一次向上做攀爬,不知挫折与疲惫,仿佛有东西从后锁住抱住,以敌人的姿态。汗泪永不能结干,新的拥耸旧的,后来者将微薄的水分全数贡献给先行者的枯瘪躯体,于是汗泪一直有了,凉的是凉的,热的也渐渐褪去温度。
这是自杀的最好时机,因已有一份不可控且难去除的巨大的痛存在了——痛到感觉不到痛的痛。此后再来的各种样式的痛,都可以被它轻而易举地遮掩过去。等最后死了,此一种彼一种的痛全化作虚无,更没有的好事情。
为什么我还不寻死?难道是我贪生?
此刻我贪生,只因我肚子里有一个小仔。我和安彦的,我们的小仔。我之所以活到现在,是为了在这个由几张手术床和几个没资格证的医生护士组成的畸形医院里把它生出来。
其实我早可以寻得解脱了,在安彦死的那天。
那天我们相约自杀,做尽功课,备足药片与刀片。至于吞哪一个,缠绵过后我们思索再三,还是选择先吞药片。
“不要怕。”安彦颤抖勇敢,“我先来。”
安彦吞下大把药片,百十几颗,不多时都吐了出来。他求死的心却更坚决了,我们又用刀片划开彼此的手腕。
血水汩汩地流,流成血块,体内体外。
想到拥抱,我们拥抱。不得已我们要死,这个世界上我们再无法生存下去,待我们死了,世界可能怜悯我们半点理解。我们之间有一种爱,一种揭开了万不会被世俗接受的爱,一种拿出来定遭无尽冷眼唾弃的爱,我们之间有这样一种爱。别人见了我们,定没有为我们感情追根溯源的闲情雅致,他们只“哦”一声,再以此做为谈资茶余饭后广而远地散播出去。好像媒体,好像新闻。
事到如今我不防大方,坦白告知实情:我和安彦,我们是孪生兄妹。
这世上的所有事,人都是后天得知的,我经流离,又受蒙蔽,因此我是在后天的后天得知我和安彦是孪生兄妹这件事的。我同交往五年的男友分了手,安彦也拒绝掉早先定下的婚约,我们战胜一次道德走到一起,然后收获了如此真相。
父母——亲生父母——一字一句说与我听:我在那小小的保温箱里被人偷去,除了在公路边找见包裹我的毯子,任何踪迹再寻不到,他们不知我被谁人抱走,不知我被丢在几个城市外的孤儿院门口,不知我被好心人收养,苦等五年,以为我死,选择移民,远离伤心地。现在,他们凭一份感觉一块胎记和一纸鉴定得回我。
偷我者,偷我缘由,弃我于万里之外缘由,无处可查,却留血缘给我,以及一对双亲。
以及安彦。
太迟了,我和安彦的相认,太迟了。不是因为我们为彼此放弃掉正当合理的好感情,不是因为我们有这一种的爱而再不能有那一种的爱,而是因为……因为!
因为那天我们同去山庄。
安彦选择的约会处,私人地皮,自建园林,远离人烟城市,齐备餐饮住宿。我对那样的私密场所并不很感兴趣,整座山庄,连同城市,没人情。但为了缓和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导致的紧张关系,我答应。
安彦沉默驾车,我亦不讲话,直到一碟碟人工塑料味的餐品端上桌,我们开口。
“对不起。”安彦道歉,“你想和我分手吗?”
“我们没在一起过……”
“那么,再也不见面了?”
“如果你能做到,我也能。”
安彦不能,我不能,我们都知道了。安彦过来吻我,我们大概重归于好。
“以后都不吵架。”安彦的话像许愿,可惜他不祝生日,从来没蜡烛。他没许过愿,因此许愿时多有点询问的意味在,我不好驳回他的愿望。
“我们走吧。”我说。
“好。”
车在回程路上抛锚。
努力半天无果,夜晚降临大雨,安彦拨打几通电话,车后座上我们相依等待“救援”。
“我也做了一个梦。”我将头枕在安彦的肩膀上,“我梦见我在学生公寓,你来看我。”
“如果那时候我就认识你了,我是肯定去看你的。”安彦握住我的手,“我有买水果和鲜花吗?还是什么其他礼物?”
“没,没有,你像是路过了,顺便近来看一眼,什么都没带,仿佛你来过很多次。仿佛我是你极亲近极亲近的人,亲近到,再不需要那些拉近亲近的东西。”
“这很好。”安彦问,“我们聊了什么?”
“我们几乎没说话。”我尽我可能做细致描述,“屋里突然闯进一伙人,我知道他们是来绑架我的,或者杀掉我。我吓坏了,手足无措,拼命想逃。你保护着我,跟他们搏斗。你手里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武器,只有一把从我书桌抽屉里慌乱翻出来的剪刀,不过那剪刀长一点,宽一点,好像医用,你用它保护住我。最后,那伙人都被你打败了,我安全了,但你受了很多伤,脸上,胳膊上。你却安慰我,你抱着我,你说,没事了,都没事了。”
安彦抱我进怀里,他吻我在耳根,他承诺他会保护我,不让我受一点物质或情感上的委屈。
我也吻了他。
我们爱得分不开,黏住了,动作饱满,如在自我疏慰。
迷离中我听到安彦问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我为这句话和巨大的刺激流眼泪。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我急切地需要他。我又知道他有同样,我没道理避开他,如蛇如蝎。我卑劣地沉沦了,为他,为他的爱,为他拥有而能提供的一切。生命中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我有如此预感,倘若别人不为他的提问心发酸,我极爱他,我极在乎他,我也要为他哀气流泪。
我说不出话,拥他吻他,潮湿的衣物拥吻去了,我们只有我们,诚赤而美好。
天亮,车又能发动了。
从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虽然此前安彦兴致勃勃地提起“同居”。
“爸妈原来的房子还在,我另买一间小公寓,离你公司不远,走路大概十分钟,还算新,基本的家具也都布置了,你来就可以住。还有一辆代步车,在地下停车场,上班是用不到了,你周休的时候可以开它出去玩。我听说你公司有食堂,实在吃不惯的话我还可以帮你订外送。不用带太多行李,买新的,我来买。爸妈什么事都依我,我要钱,他们都肯给,我也计划着找份工作……请你答应总部的调令。”安彦一鼓作气,言辞恳切,“也可以,我来这里,我陪着你。陌生一点无所谓,我想多和你在一起。”
“你的生活怎么办?我的生活怎么办?你不回美国举行婚礼了吗?”我万不能松口答应,哪怕我很想很想,“你的未婚妻在等你,我也有男友……我们住在一起。”
“总有办法的。”安彦近乎哀求,“先答应我。”
“这是哄小孩子的鬼话……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我们有现实生活。现实生活有许多考虑,现实生活有许多爱。
安彦痛苦极了,又或者说他清醒了一点。那清醒只加重他的痛苦。他说,我们早点遇见就好了。
要多早?
在我恋爱之前,在他订婚之前……从出生开始就遇见。不,再早一点,从存在开始就遇见。
我说他疯了,我说他讲过不要我做他妹妹的。
安彦来找我几次,我也告假同他出去约会几次,有次他向我提及他的妹妹。
“我知道我有一个妹妹。”安彦告诉我,“我的童年很难熬,妈妈要吃药,不吃药的时候,她会打我骂我,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她会说,理应是我被偷走,然后绑匪来要钱,然后她给钱,然后我回来,然后我和妹妹都回来。他们偷错了,所以妹妹死掉,所以她永远失去一个女儿。等她吃好药,她又来抱我,说她好爱好爱我。她箍我箍得很紧,仿佛要我回去她身体。这样可以保护我。我又长大一点,她才正常。”
我抚摸着在不经意间发现的生长在安彦脖颈上的那块胎记似的烫伤疤痕,他既不愿做祛除手术,又永远用衣服遮挡,我知他内心挣扎,于是落下小小亲吻。
“不是你的错。可能偷走你妹妹的人刚失去一个女儿,所以他一时冲动抱走她。可能他想还回去,但害怕,于是自己养大了。有这样的案例。可能你妹妹还活着,可能她过得不错。”我擦去安彦的眼泪,“不要哭,我愿意做你妹妹。”
“我不要你做我妹妹。我爱你。”安彦抱住我,“这话真不应该现在讲,我不想你有压力……我爱你。见你第一眼时我就爱上你了,好像是,在我这里攒了许多本应该给你的爱,见了你,只想全部交给你。”
难道我不是?每次我大方地拥抱,每次我大方地牵手,每次我大方地露出微笑,难道我没有在心中拟好预备说给过路人但自己都不要信的荒唐理由?
我们接吻,两只嘴唇碰在一起。有点痛,破了皮,滴滴流出血。心跳得剧烈,血很烫。我们接吻,两只嘴唇碰在一起。
我们借朋友的名义喝咖啡、逛街、吃饭、看电影。
看穆赫兰道。
电影散场后安彦对我说:“怕你笑话我,但想讲给你听,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那梦有点怪,我梦见你六七岁的时候,和你现在不大一样,但我认出是你。我梦见你六七岁的时候,我也六七岁,我回家打开家门,你跑着跳着扑进他的怀抱,再亲吻我的脸颊。”
“然后呢?”我追问。
“我呆住了,一瞬间我以为你是另外一个人。”安彦的笑容暗了下去,“我的意思是,你还是你,只是你不是陈云桥了,你是另外一个人。我抱着你,突然厌恶这个拥抱,因为这个拥抱本来是给你的,本来是给陈云桥的,但我错给了别人,我错给了不是你的你。我觉得那是亵渎。我醒了,十分想见你,于是过来了,又约你看电影。”
“你分得清现在的我是哪一个我吗?”我问。
“说不好,可能我还在做梦,而你在梦里长大了。”
“那样的话你不会和我讲这些,我也不会听到。”
“我糊涂了。”
“傻瓜。”我给安彦拥抱,“不要想太多。”
“都是些没意义的事。”安彦恢复兴致,“我们什么时候办场电影马拉松?你来选电影。”
我笑,“我还要上班。”
“有空闲时间一定约我。”安彦说,“我们还没试过陪伴度整二十四小时。”
“一定。”我点头答应。
零散时间里我们做几回街头散步,看两场音乐剧,去一次水族馆,乘一次摩天轮。
摩天轮上我告诉安彦我是被领养的小孩。
我说:“十五岁时我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之后我再找不到家了。尽管妈妈依旧愿意做我的妈妈,爸爸依旧愿意做我的爸爸——他又做了五年,因公殉职——哥哥依旧愿意做我的哥哥,家依旧愿意做我的家,但一切都不一样了。好像是一片山楂片掉进了金鱼缸,鱼不来吃我,水无法溶解我,起初我还以为自己也是一条鱼,后来才明白,我是山楂片,我不会游。”
我无法生存。
安彦说:“有些小孩,不是被收养的,也有这样的感觉。”
“怎么会?”我惊讶,“是什么样的小孩?”
“大概是,家里有一个小孩被收养去但不是他的,那样的小孩。”
我们对面而坐,窗外有疏离的灯光。安彦垂低头,将整张脸埋进手掌。我记得那个动作。等到摩天轮停下,安彦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那个小空间。
我们贴得很近,胸前坠挂的从纪念商店里购得的一对小鲸鱼随迈出的步子相互碰撞,叮叮当当。我们聊着俄克拉荷马,我们聊着罗密欧与朱丽叶。安彦背着我的包,有逆行而来的人,安彦保护般地揽住我的肩膀。
我们离开小店。
安彦推门进来。
店里还有很多空位,安彦却径直走过来,礼貌询问能否拼桌。
我没办法拒绝他。从来没办法。
吃什么?
跟她一样。
云吞面。
云吞面。
安彦说他刚刚回国,五岁前他生活在这里,我算是他下飞机后见到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同乡,所以感觉很亲切。我说我是来出差的,从这里向东步行两个街口,看见一栋大厦,那是公司总部,我没在这里生活过。
我莫名笑了,安彦也笑了;或许是安彦先莫名笑了,我才跟着笑的。
安彦说了他的名字,紧接着来问我的。
陈云桥。
哪几个字?安彦好学十分,匆忙找出一只笔,仅有一支笔,没便签。我拿出一张面巾纸,写给他看。
陈——云——桥——。
安彦按住那张面巾纸,没预备收走,没预备丢开。我的名字横亘在我们两个中间。
缺少什么。
我看见安彦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安彦解释为装饰,见我不信,摘下来,就送给我。
我每个手指试了一遍,太大,戴不了。
我将戒指放在自己手边,默默喝了口水。安彦的期盼蒸腾着,从他的眼角烧出去,火辣辣的,烧到我脸上,使我的脸发刺发疼。
我终于在名字底下写一串电话号码。
打给你,你会接吗?
我的应答融化进刚端上来的鲜虾云吞面的香气里。
烟幕中我们看着对方,都没有吃东西的打算。安彦说,他是不吃晚餐的。
一日一餐。
我也同样,中午一份便当,下午的咖啡不能说是饭。为躲聚餐脱离大部队,谁想到走进这家小店,还点了碗云吞面。
今天例外。
好暖,好鲜,一口云吞下肚,胃里残剩的中午的冷便当全被荡平了,冰咖啡也颤抖着逃窜。吃这口食物不是为了活着,看着眼前人也吃下一颗云吞,两个人的食道似乎有了牵扯。两个不吃晚餐的人共同坐下来咀嚼这并不大喜爱的云吞面,这应当是缘分。
我的口腔灼起来,脸也烫出好多红颜色,我慌忙勺了些辣椒进碗做掩饰。三勺,不能吃了。
安彦与我交换。
胃从来没有过的安稳,叠了一层又一层温柔的情绪,那样的醇厚,鲜虾云吞掉进去,融陷进一片柔软。它从此刻活过来。
又说起工作,又说起生活,说到很晚很晚。
“我该走了。”
“让我送你。”
勺子跌进碗底,汤水溅出来。
安彦的血流到我的肚皮上,我的肚皮跳动。温热的血,迷情又动人,铁锈糖果味。血里的生命在跳。探了探鼻息,压了压脉搏,安彦死透了,而我的肚皮在跳,我察知是安彦跑进我身体。
那——是——他——。
我仓皇逃走,为了安彦。我明白他想活下去,但他死了,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他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子宫里。
我的子宫,负担着天大的怨念的,累赘着不尽的嗔恚的,我的子宫,难怪她会痛。贪婪心、愤恨心、愚痴心、傲慢心、怀疑心,在我子宫的这只砂锅里,受心、肝、脾、肾、肺之火,久久煲煮,深深入味,不散一点本色,不失半分营养,熬成“仙丹”,解众生苦。
如今我终得以诞下这滩心血。
这是一个连体双生婴。胸膛之下紧密相连,胸膛之上莫名炸开两份,于是有了两对胳膊,于是有了两只脖子,于是有了两颗头。小而乖的,两颗柔软的头,早生了些稀疏的头发,面对着面,睁眼相见。两对胳膊互相拥抱,两只脖子纠缠环绕,湿滴滴,又黏又腻。往后相爱,不必掏心,共享一枚心;往后行走,不会走散,共用一双腿。
没有脐带,没有肚脐,它骨碌碌地脱开子宫——孩子不是孩子,母亲不是母亲。
父亲亦不是父亲。
护士惊叫着将它摔在地上,尽管它也哭嚎,如两个健康正常的小孩子。多美好的,两个小孩子,被天地自然缝在一起的两个小孩子,再不会有人将其中一个轻易偷去。
我伸出手,极想抱抱它。无力抱抱它,我知我快要死去。
安彦,这是我和你,我认得出。烦请西方的天使,与东方的佛母,还有各路仙子神明,多多予它庇佑照顾,助它补足我们的年岁——这是他们亏欠我们的。
安彦,我们终于在一起。
我们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