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的时候——十二点刚过一刻——林又来了她做侍应生的这间餐厅。林,多普通的一个姓氏,但凡什么俗气的欧阳上官,或是叫得上名的李邝何,都更衬她的漂亮面孔。是她的爸爸让这个姓氏不平凡了,连带着她的名字,还有她的整个人。
林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起先有男伴陪她,有几个,其中一个是她哥哥,其中一个是她未婚夫,剩下的,都是她的朋友——对于身份存疑又相处暧昧的人,称呼朋友总没有错误。也有女伴,一个两个,她带女伴来这里来得少。
林胃口很差,她来不看菜单,不看酒单,偶尔问问当日的甜品,多也只是问问。林胃口很差,坐在那里,像只矜贵的波斯猫,餐厅里人人知道她吃得少,但每次她在盘中剩了大量完整食物时放下餐具,又擦擦嘴,经理总要上前询问菜品哪里不合口味。可怜的油封松露羊排,可怜的鱼子酱塔塔,被端上桌时它们没了生命——这相当于没了尊严——于是再不是它们的错也要由它们承担了。
总要由它们承担。
今天例外。
林今天心情很好。
“你——”林喊住她,“我认识你,我见过你。”
没人想在这难得例外的一天得罪林,她也同样。几周前,林在餐厅和她的哥哥吵起来,内容不宜外传,大致是“你最近就不能多和男孩子出门玩玩吗?”她陷入一种尴尬的迷茫,她最好立刻走开,在林颇有侵略意味的注视下,更不要提那天她不小心将红葡萄酒打翻在林的未婚夫的西装外套上,当然,那天林在场,不仅如此,林目睹了全过程。
她觉得林看到她的每个表情。
“林小姐,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她微微鞠躬,脸上是礼貌得体的笑容。她试图像服侍所有贵宾那样小心翼翼地服侍好林,然后一天结束,安然无恙。
林不准备给她这个机会,或者说,林准备给她另外一个机会。林将一张卡片夹在小费里,口型轻做,“打给我。”
倘若林是个男人,她一早迷上林了,虽然林是个女人这件事并没有让林在女人中间的受欢迎程度大打折扣。林很能吸引人的注意,雌雄莫辨,有时架副无框眼镜,溥仪牌——不少小模特喜欢惨了林的眼镜。林的近视也没厉害到要戴眼镜的地步。同男人约会时林不戴眼镜了,穿高跟鞋,还有迪奥或香奈儿的套装。倘若林是个男人,她一早迷上林了,但林是个女人,而她也更爱林女人的那一面。
高跟鞋,迪奥或香奈儿套装。
凌晨三点——拿到林名片的十四个小时后——她仍睡不着。她预备在八点钟打去电话,尽管林不见得能在早晨八点间起床,她预备在八点钟打去电话,至多拖延一到两分钟,因为这是她的极限。
无人接听。
再打。
做一次就像没做过,但已做了一次,追来的便也是顺其自然。
再打,再打。
失落的心是多么沉重。她觉得她被戏耍了,这不过是林对她觊觎自己未婚夫的玩劣报复。推迟了那么久,好有耐心;又选择这样的方式,手段不可谓不高明。握着手机她羞窘地哭出来,她想到辞职,她想到再不去那间餐厅,她想到换份永久远离林的工作,她想到离开这个城市,今天就走,立刻……
电话响起来。
“是你吗?”林在那边低声问。
不等她答,林又说:“我知道是你。”
我——知——道——是——你——,她的心脏做小鹿跳,扑通扑通,半天不能遥控嘴巴给出回答。
“是……是我……”她说,声音也跟着压低。
“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她报上地址。
“等我。”
等待期间她向餐厅告假。
“不要陪林出去。”经理洞察一切,几乎警告。
她推说是她感冒了,“不能让客人们承担后果。”
她看到楼下林的宾利。
“我们去打网球,带上你的网球服。”
她不会打网球,更没有网球服。
“那我们先去买衣服,然后我再给你找个教练。”林说,“我们码数好像差不多。”
原来这么简单,先去买衣服,再去找教练,她一直想学的事,原来这么简单。只要不去考虑钱,任何事都可以简单。
林如得一只限定场景的芭比娃娃,选购衣服不肯停止。
“你真漂亮。”等她换好衣服站在落地镜前,林从后贴过来,对住她的耳朵说,“怎么去餐厅做侍应生?”
应该去酒店,或奢侈品店。
林帮她整理好衣服下摆,带她打三小时网球。
堪堪练成。
“明天再来。”
明天不是周休。
“多可惜。”林失落,“我找不到别人陪我……”
她举双手投降。
能玩乐而不用上班是件天大的好事,何况有人替她付账单。
林带她去别间餐厅吃饭,她们一起吃龙虾,喝白葡萄酒。她发现林比她这个跌跌撞撞自学葡萄酒知识的人更不懂得选酒,因为大多数情况下林不需要亲自做这件事,餐厅会依照菜品帮她搭配最好的酒。而林的喜好远比葡萄酒自身的年份产地香气口感价格更重要,林的点评很简单,林说还不错就是还不错,林说有点涩口就是有点涩口。食物同理。没人会说林的口味不够档次,因为凡是能端到她面前的已经是昂贵中的昂贵的了。
她做过一段时间的球童,跟着林她得到一个球童。看着球童做她曾经做的那些事,看着林给球童小费——而她站在林的身边——她觉得她收回来一部分,失去的大多数中的一部分。自尊心与虚荣心。
在美容院,做全身护理,林轻车熟路,她则有些不自在,可能是因为她身上有厚黑的色素沉淀而林没有。林从来没有。又做全身脱毛,仪器在她身上乱走时她有点想哭。她明白她被剥削了,她确定十分,但剥削究竟在哪里,悲哀情绪之外还有什么体现,对此她很迷茫。
林带她购物,真的是带她购物,林自己不买什么,因为柜台里有的林都有了,柜台里没有的林也有了。几次林穿着没标识的衣服出门,大方又合身。
林有好几部车,起先她自己开,后来是司机。真奇怪,一个在世俗社会中几乎没听过名字的人,在世俗社会中却有那么多人为之前呼后拥,大有点鞠躬尽瘁的架势,真滑稽。
她也曾是其中一员,前呼后拥,鞠躬尽瘁。
如今她们同乘一部车。
女人的头骨比男人的轻很多,林将头倚在她肩膀时,她有如此感想。
“好累啊,出门购物。”林说着,顺势躺倒在她的大腿上。
后备箱是购物袋,身前是林。分不清哪个比哪个贵重,但后备箱里的东西,连同后备箱,连同后备箱归属的这辆车,都是林买的,所以大概林更贵重一点。太难接受了,命运和其他的什么,纵使她得到一些来自命运之外的礼物,一切不真实到难接受。她希望林能同她说说话,或是睁开眼看看她,这样她才好坚持她确切存在的事实。
“你在看我。”林没有睁开眼睛。
“你怎么知道?”她问。
“在餐厅里就是这样,我感觉得到。”林笑,“你让我改变很多。”
“我不知道以前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不,你知道。毕竟你也观察我很久。”
她不辩驳了,她默默看着林。
林没开口,她自动做了林的情人——她辞去工作,整日伴在林身旁——但林待她如亲密朋友,她就这样不人不鬼地混下去。情人都有时效吗?她不知道,她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她私以为她是没有的,林没有显露厌烦。虽然她们相处不过一个月。
林邀她来公寓。管家在一楼接待上门插花的花艺师,楼上的卧室里只她们两个。大玩换装游戏。
“你该换一下你的内衣了。”林拿出几个盒子,“给你买的。”
她当即换上。
玩累了,她们躺在床上,喝厨房鲜榨的果蔬汁,林在分享糖果的同时分享八卦。
分享许多,林的和别人的。
“他配不上你。”她突然说。
“谁?”林不解。
“你的未婚夫。”
林笑了,虽然林的笑容不能代表开心,林笑了。林爬起来,找出大堆照片,一一在她面前铺开,询问他们呢,配不配得上?
她摇头,“怎么只有男的?那些女孩子的照片呢?”
林愣了下,没说什么,亦没有恼怒,又找来女孩子的照片。
“太多了……”林含糊,“记不清……”
她有些开心,她有些不开心,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们或许吻过林,她们或许实现很多事,但她们绝对没有像她一样,考官般点评每张照片,一般、说不上太好、有点无聊……
可是林卷了头发,还做了指甲,画着淡妆,唇釉闪亮,林不见得想吻她。
“你喜欢吗?”林拣出一张同未婚夫的合照,贴到她眼前。
喜欢哪一个?林?合照?未婚夫?
“喜欢。”她说。
“那送给你。”林正等着她的回答。
“谢谢。”她硬着头皮接照片。
林抽回手,捧腹大笑,笑得在床上打滚。等林终于笑够了,呼呼喘几口气,说:“我的意思是,我把未婚夫送给你。”
她惊住了,嘴巴和瞳孔放大,她对林的玩笑一时反应不能。
“你……”
“我认真的。”林帮她合上嘴巴,“你不是喜欢吗?我把未婚夫送给你好了。”
她近乎窒息。她喜欢,曾经她喜欢,曾经她最想要的就是和他那样的男人结婚,年轻,富有,看上去绅士有礼。她读出几本文凭,依旧受穷病,她已知道文凭没用了,她最想要的是趁年轻嫁给个有钱男人,哪怕是个老家伙,能绑住也是可以的……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有林。她们一起做几乎所有事。她爱她。她真的爱上她了。她愿意为爱舍弃一些事。林给她的也不算少,她其实没有舍弃太多。
这是考验吗?林说这种话。还是林依旧为那块红酒渍耿耿于怀?她要承认她喜欢他,可她那时心里乱极了,她莫名做了那个动作,为引起他的一点关注,对此她有无限懊悔。她要和林讲个明白。
“我认真的。”林强调,强调中有点不耐烦,“我不喜欢他了,我不想和他结婚了。我看你想要,所以把他送给你。”
林开始指责他的不是。
“他大我几岁,而我是一查到性别就注定做他的妻子了。他是个控制狂,他比我哥哥还像我哥哥,他简直是我另一个爸爸。从小到大,我的所有事几乎都由他包办。他给我找了枪手,他帮我搞定学位证,他帮我搞定他以为我搞定不了的一切,在问过我之前。有时我爱他,有时我觉得他是个混蛋,而我只想要他消失,特别是他在用钱不能买到快乐后还试图用这种方式哄我开心的时候,我只想要他消失。难道我的钱就不是生来多到花不完?难道我会像那些后天成为贵太太的女人一样容易打发?用珠宝或手袋?我想要的东西是他仅凭他给不了我的,我们是一路人,他得到的我得到,他欠缺的我欠缺……你和我们不一样。”
意思是她很穷。
“生活水平会影响人的认知……我的意思是……算了,我不需要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也明白不了。”
林让管家送晚餐到房间里。
“你该吃点东西了。”林说,“你脸色不好看。”
她艰难吃了点沙拉。林喝着气泡水。她在林的城堡里——林众多城堡中的一处——她全受林的操控。她意识到了,但没办法逃离,或许林在沙拉里下了些令她手脚发软的药。或许林将药下在内衣和首饰里。她无力抵抗了。
“你怎么办呢?他是你的未婚夫。”她仍有点不安,不为自己,而为林,“你总是要嫁人的,没有他,你还要去找谁呢?”
“算命的说我至少有两个男人,一个很有钱,一个很爱我。都有可能,爱我的那个也很有钱,有钱的那个也很爱我。再不济,我爸爸很疼我,我哥哥愿意养我……我们家在钱上没有什么很大的矛盾,因为钱总比矛盾多。”林云淡风轻,“你不必担心我,我有的是出路。”
她只需担心她自己。她今后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嫁入豪门后跳楼自杀?充当其中一位情人直至年老色衰?她和林要怎么相处?这种事在他们的世界里是经常发生的吗?林还会伴着她吗?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他会喜欢我吗?”
“他一定喜欢你,我知道。”
“好吧。”她下定很大决心,“你把他给我。”
但要怎么给呢?
“这很简单,他每年生日的时候都要去澳洲的房子度一周潜水假期,我十八岁之后就只有我陪着他了。”林说,“今年我不去了,你和他一起。”
“可我不会潜水。”
“只是叫潜水假期而已,所有假期不是都有个名字吗?房子在墨尔本,直升机去凯恩斯,住一晚,最多两晚,之后再回墨尔本,多数时间在墨尔本。”林安慰,“别担心,我会打电话给你。”
“你也这样直白地告诉他吗?”她问,“换我伴他去度假?”
林笑,“我先介绍他给你认识。”
二人约会变作三人。
他们一起吃了几餐饭,又一起乘游艇出海。
游艇上工作的人比玩乐的人多得多,总是如此。
“把滑梯架出来。”林说,“她一定会喜欢的。”
“我看是你喜欢。”
说这话的当然不是她。他说着,还去亲吻林的脸颊。
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很难插上话。
“新房子的装修怎么样了?”他问林。
她差异,她从来没听林提起过装修的事,但这件事明显是与她们整日黏在一起找消遣同时发生的。
“我想要家具整件运进去,而不是运进去再装。那完全是两种感觉,如果我知道它们是来到这个家之后才被拼装好的话,当我有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从书柜里找本书,我会很别扭。他们说在有点困难,但最终能解决,所以装修还算顺利吧。”林说,“我开始讨厌我的新房子了,我不想要它了。”
“你哥哥听到会很伤心的。”他说,“你好不容易答应住得近一点,你哥哥给你买了那栋房子。”
“别让我哥哥听到就好了。”
林想起她还在,拉她去换泳衣。
“今晚我们睡一间卧室吗?”她问林。
“游艇上有很多房间。”
“你想我和他睡一间卧室吗?”她又问林。
林没回答,但亲了亲她的额头。
他很忙,她不知道他具体在忙些什么。她和他约会几次,她宁愿他更忙一点,因为他们没太多共同话题。他擅长倾听,偶尔发问,问的多是她或她和林的事,她们是怎么认识的,她们一起做了什么,这些事。刚开始她希望他多问些她和林的事,以此少问一些有关她自己的事,后来她反感,她觉得他们不是在约会了,她觉得他们是竞争者,他们共同参加一场游戏,游戏的裁判与奖品都是林。他们有各自武器,现在他意图卑劣地窃取她一份。她识破并抵抗。
她同他去酒店。
接吻时她想到林。后面她没想过,但接吻时她想到林。她们的感情正像是接吻的美好感情,两片嘴唇贴在一起,多一点太多,少一点太少。那么爱,那么喜欢,仿佛吻自己。
她真的爱上林了,出于焦虑,出于恐惧,出于巨大的心理落差,出于夜间浮现的未名压力。她在林身边从没有过这些感觉,她在林身边是安全的,这说明林的爱也是安全的,如果林爱她的话。
她想要同林接吻,可等到林站在她面前时,她懦弱地退缩了。
“你怎么样?”林用手背蹭蹭她的脸颊。
“我还好。”她听出她声音虚弱。
她很疲惫,她需要休息,林在说“我要给你办护照”,她又恢复精神。
她注定无法爱上他了,林厌倦的他,林抛弃的他。他成为一个象征,一个符号,一个战利与牺牲品。她鄙夷仇视他。
但为了林,她愿意做一切。
“我摔伤了,没办法去度假期了。”她和他面前林佯装吃力地抬抬包裹石膏的小腿,“你和她去吧。”
“我可以留下来照顾你。”他说,“你愿意的话。”
“我哥哥会来。”她说,“我将被照顾得很好。”
他妥协了,带她去澳洲。
头等舱。
为什么不搭私人喷射机?客机耗时更短。
林给她的十八岁礼物之一起名齐柏林飞艇。
她不值得。
落地有专车来接。
墨尔本的“房子”原来是幢别墅,果然是幢别墅,泳池网球场高尔夫球场,地下室有酒柜,健身房,家庭电影院。冰箱里的食物是新鲜的,车库前的路面在下雪天也不会受冻——即便那时他不住这里。
他开车带她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她觉得他们这种人最不会患的就是焦虑症了,因为他们生活里的全部琐事都有人帮忙料理。对此他的态度冷淡到沉静,唯一使他不开心的是桌上摆放一瓶粉红香槟,而她知道那是林最喜欢的。粉红色。
她在与不在似乎没给他造成多大差异,他按部就班地吃饭、办公、打壁球。晚些时间他们做,之后她回客房,给林打电话。
她发现她的手机一直静音,因此她漏掉一通林的电话。
“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林质问。
“对不起,我没……”
“你应该接我的电话。”
林的口气像是在说“你是我的”,而她也确实是林的。
她再三道歉,保证这种事再不会发生。
林才消了气,“我在担心你,我很担心你,我很想你。”
“我知道。”她急忙说,“我也是。”迫切逼自己吞下一颗定心丸。
“和我讲你们做了什么。”像一道命令。
她事无巨细地讲了,包括粉红香槟,还有他们的夜晚。
“我打电话你要接,知道吗?”
“我知道。”
一连两天如此。
第三天他们准备去凯恩斯。
她猛拍他间房门,见没反锁就直冲进去。
“林!”她喊,手里握着没挂断的手机,“林!”
她们正聊着天,她就听见林开始气喘,她再讲话,林没有回答。
“林会不会有事?我不知道家里电话号码。你快打去问一问!”
她心急如焚,他倒是平静十分。
“你一点都不担心林吗!”
“如果林在家,医生三分钟内就能赶到林身边;如果不在家,最多五分钟也去了医院。”
“是什么病?”
“林很健康,可能是杏仁过敏……林对不少东西过敏。”
“我们还去凯恩斯吗?”她哭到发抖,“我们回去吧,回去看看林怎么样了。”
“收拾好你的东西。”
依旧坐客机,专线。
落地直接去医院。
“我毁了你的假期。”
“没关系。”
“生日快乐。”
“谢谢。”
“你想要什么礼物?”
“有你陪我就很好,我们有段时间没在一起了。”
“我最近哪里都不想去。”
“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不怎么生了。”
“我爱你。”
“嗯。”
她在病房外看着林和他两人贴耳私语。没很久,他走出来,“你不用在这里等着了,我会签一张支票给你。”
她惊愕,然后愤怒,“她需要我!”
“她不想见你。”
她被赶出去。
站在街上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她早空洞了,林的抛弃抽走了麻木支撑她的中心柱。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一瞬间她竟然忘了她还有个许久没回去的小家。
好不容易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又发现她身无分文。
她一步一步走回去,退化的小腿肌肉在隔日酸痛。
她活过来一点。活过来一点不算活。
出院后林约她出来喝下午茶。林拿着他给她的支票,颠来倒去看上好一阵,最终说句“比我预想的少”。
“我们呢?”她只想问,“我们算什么?”
“朋友吧。”林答得很轻巧。
见她眼里有泪,林哄道:“别难过,我多签一张支票给你。从前送你的,我也不会要回来。你想要工作,或者男人,我送你。”
她站起身,失手打碎咖啡杯。咖啡流出去,不见几个波纹,就全被衣服和地毯吸收去,除了大片污渍,再没什么存在的痕迹。污渍会洗净,从没存在过。
她想起那天的红酒,再没有的红酒。
原来开始是结束。
她愣神间林已拎包起身。她极想留住些什么,她害怕一切只是一场空。她看向陶瓷碎片,手不受控。
医院内几个保镖围住她,以防她再做攻击。
律师询问包扎好伤口的林想要用什么罪名起诉她。
“不,我没事了,就这样吧。”林看向她,停了停,又说,“不过,安全起见,我要申请一张限制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