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开心呀?”电话一放下,女人的手就搭上男人**的肩,柔声问道。
“不是你的事。”听出女人的讨好,男人宽慰的拍拍她的手,又说:“我今晚的飞机,不能陪你了。”
女人好像屏蔽掉男人后半句话,问道:“是小公主的事?”
男人这才打开话匣,诉苦般地讲:“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在想些什么?我真搞不懂。她要什么,我从来没有不实现的,偏偏在那个小子身上栽了跟头。如果他们不肯分手,我真的……”
“小公主今天不是有舞蹈课,我去接她吧,她一定不想见你。”女人打断男人的话,“我跟她说,或许她能听进去几个字。”
“也好。”男人不假思索的回答。他起身穿好衬衫,打领结的空档,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前几天不是说看好了几个包,还有衣服,今天带她一起去买吧。”把一张卡丢在床单上,“既然出去玩了,玩得开心点。”
“知道的,”女人顺从的回答,不等男人再嘱咐,抢先一步补充说:“门禁前一定安全把她送回家。”
男人露出笑容:“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你吗?”
“知道的。”女人依旧是这个回答,小公主和他真像,尤其是问这句话时,语气、神态……仿佛一个模具倾倒出来的。
坐上副驾驶,小公主借助后视镜看了一眼各式各样的包装袋,也同女人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哥喜欢你吗?”
不等女人回答,小公主继续说:“因为你比其他人都聪明,知道要想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应该讨我的欢心,而不是巴巴的围着我哥转……我顶喜欢你的聪明。我们今天去哪儿玩?”
“我们出城。”
“这么远。”小公主抱怨一句,随即想要打开车载音乐。
女人出声阻拦她的动作:“我们多久没见面了,不想和我聊聊天?”
“我就知道,”女孩笑了,“你是来给我哥当说客的。”
女人也陪着笑,“总是小公主长小公主短的喊你,都没发觉你这么大了。”
女孩没接话,女人继续说:“不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出来陪人了,还真不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感觉……我都不知道,也没办法劝你。不如你跟我讲讲?”
“可以是可以,”女孩嘴巴弯的狡黠,“不过我要你和我交换。”
“你真是,讨价还价的样子,和你哥哥越来越像。”
“你先说。”女孩催促道。
女人佯装漫不经心,却不敢点烟,她知道自己的手一定会抖,于是死死扣住方向盘:“……也没什么的,无非是喝喝酒聊聊天,露水情缘,拿钱走人……谁叫我穷呢,还没亲没故,住的地方都没有,吃了上餐没下顿的……我真羡慕你……”女人说着,转脸去看女孩:“……小公主……我真羡慕你……”
“我不是和你一样吗?”女孩眨眨眼,“我也没有爸爸妈妈,我哥为了弥补我,才拼命对我好……他真懂得什么叫爱吗?我看不见得,他无非是愧疚……他知道自己有罪,把我当成他的上帝了,仿佛虔诚我,他就不用下地狱。”
“你恨他?”
女孩转变低落的神色,努力粲然一笑,表情却因此变得格外诡异扭曲:“我花他的钱,我不能恨他了……所以,我说我和你一样。”
女人扯扯嘴角:“我说完了,该你了。”
“真不公平,”女孩撒娇般的嘟囔,“掰手指数一数,你却也没说几个字,全是我说了。不过我不说,你大概也是懂我的,毕竟,我们两个相处了这么多年,我叫你一声姐姐、我叫你半声妈妈,都也不过分。”
“你是爱玩的,这我倒是知道。”
“我是爱玩的,我是要什么,就必须即可得到的,全是我哥惯出来的,这可怪不得我。”女孩抢着说,“他不一样,校服还穿着上一套样式的,一盒牛奶恨不能分三餐喝……他不能玩但陪我玩,你说,这其中没有一点爱吗?我不能那么自私,我自然要分他半点爱的。”
“你这做法,比不爱他、拒绝他还要毒还要恶。”
“你是我这边的,应该向着我说话。”女孩不满的说:“再者说,你也好向我哥交差,就跟他讲,‘……无非是图新鲜,等到新鲜劲一过,什么男男女女也好,什么猫猫狗狗也罢,不都会被她丢在脑后……她总归是你妹妹……她永远是你妹妹……’”
“你心疼我,”女人打趣道:“连说词都帮我安排了一清二楚,我倒是不费力了,白白捡几个包。”
“我当也是有事央着你的,除了你,没人敢带我去喝酒要骰子。”
“我也是不敢的,只有你不怕他,我和别人一样怕你哥哥,”女人说着,飞快瞟了一眼女孩,“但比起怕他,其实他们更应该怕你。”
“我是顶喜欢你的。”女孩哈哈大笑,“就算你现在是要绑架我、杀了我,利用我的死让我哥哥痛苦、让他尝尝失亲的痛苦,我也是顶喜欢你的……因为你聪明,我喜欢和聪明人待在一起,和那些脑袋糟糟的庸脂俗粉混迹久了,我才是要变蠢了……我才是会变得像她们一样蠢了。”
好在系了安全带,女人猛一刹车,头险些撞到方向盘上,“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我才夸你聪明,不要讲这些蠢话,我不乐意听。点支烟吧,也分我一支。”
女人颤巍巍的点燃打火机,一瞬间她回到初次,那时她也这样惊惧着,如同枪口下的小鹿;一瞬间她壮起胆子来,眼前不过是个娇弱弱的小姑娘,用火点了她的毛衣,用围巾把她勒死,都不是难事!
女孩反倒淡然,吸了一口烟,在密闭的空间里全朝女人脸上吐去,看她失神见被呛,恶劣的嘲笑起来,但等她开口,嗓子里流出来的声音却好荒凉:“我早想过会怎么死了,割下手腕……吞吞药片……我生的那么戏剧辉煌,如果都像平常人一样死,岂不是太亏了……如果是有人绑架来杀我,我可以阴魂不散地在头版头条上晃荡几日……这才像我,这才是我期盼的事……”
说话间,女孩的眼钉住女人:“你还等什么?开车吧。我可不想死在这儿再被你推下山坡,脏兮兮的;而且,你都写好了一场戏,我干嘛不可怜可怜你陪你演完?路上,你也好把你的事跟我讲讲……你看,全是我在说了,我抢了你的台词?我分了你的镜头?该你说了,要不要我给你递剧本?”
女人发动汽车。何止呢?女孩不仅抢了她这一出戏,她的整个人生,不都被他们一家抢去了吗?她不开口,女孩喋喋不休,又怕她把自己暴尸荒野似地辩解道:“……你不要嫌我聒噪,我就要死了,你还要活着,饶我此时此刻多说几句又怎样?”
“不怎样,”女人渐渐平静下来,“你乐意说,就说吧,我也不会堵住你的嘴。”
“我可怜你,你也可怜我,在家里我哪有讲话的分?我哥早应当我把封金雕塑里,那样我就永远乖巧了,也不会腐朽老去,他要的是那样一个东西,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没来得及杀我,让你抢了先了……”
“他怎会会杀你?他疼你来不及。”
“其实我早死了……”女孩阴森森的,“你只知道他害死了你父母,害死了他父母,害死了好多人父母,不知道他也害死了我!”
又一个急停车,女人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孩,好像在分辨她是人是鬼:女孩白得像瓷,从来如此,脸上没一点血色,唯有那嘴唇被她涂得滴滴的,沿着唇边泼洒出来的红;瞳孔往后退着,又哀又怨,拖拽每一个与她对视的人。女孩被困在相框里,女人有了这样的想法,等小公主再长上几岁,应该就和男人办公桌上的照片一模一样了。“我早死了……我早死了……”女人耳边回荡这句话,我早死了……我早死了……
女孩掏出镜子,在女人面前一晃,折射的余晖让她不住瑟缩。“你瞧,你瞧,”女孩顽劣地说:“你现在比我更像鬼。”
看着女人捂住耳朵,女孩不依不饶道:“你不记得了?你杀过我了。我记得,我记得两把杀猪刀扑向我,整整十四刀,我低头看得见自己的肠子……”女孩一边说一边要解开扣子,似乎要展示出来,“上面粘了灰,我受不了灰的,我要掸落它们,你也发发善心,帮我掸一掸罢……”
女人知道女孩是在戏弄自己了,但她还不能言明身旁坐的是人是鬼,“你和他越来越像,一样的恶毒,一样的可怕……”
“当然,他是我爸爸嘛。”女孩顿了顿,改口说:“抱歉,是我口误,我重新讲,他是我哥哥嘛。”
有东西扑簌簌的砸在车玻璃上,原来下了雨。那雨,一来便气势汹汹,势要毁坏世间的一切,于是落在车上,随着风,整个车身都颤抖起来。
女人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浇透了,她下了车,让头发、衣服都湿遍塌陷,内外一致才好受了些。女人没了力气,走两步就跌倒在地。“我生病了,”女人对自己说,胡乱找着借口,“我生病了。”
女人的额头随声陡然晕起高温,每次发烧时,母亲冰凉的手会护住她的额头——那手永远冰凉了,然后又炽热起来。没法子,无处土葬,只得火化。女人从骨灰盒里粘出一点,抹在额头,抹在胸口。“就这样罢,就这样罢!”
车里传来响动,女人扭头看,原来是女孩把雨刷器打开了。落点成片的雨被一次次无情的刷散开,女人依稀辨认出女孩的口型,大概是:“真没意思。”
“送我回家吧,”女孩摇下车窗,“今夜停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