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仲辛被两个打手看押着,走过如同巨蟒腹腔的洞道,两侧形态各异的石笋如玉雕一般,与穹顶垂落的钟乳柱遥相呼应,石幔褶皱如同时光凝固的瀑布,层层叠叠凝固在岩壁上,在昏黄烛光的照耀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微芒。带着人工开凿痕迹的通道四通八达,在石屏与暗河间蜿蜒曲折地延伸开去。
一路之上,元仲辛有时走在紧邻湍急暗河的悬崖边;有时弓腰钻过仅容一人的狭窄洞道;偶尔又穿过可容纳千人的庞大地厅,地面布满杂乱的脚印,似乎曾有大规模的人员活动;而被打手看守的无数侧洞里,灯火通明,传出的交谈声夹杂着“乒乒乓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
打手将元仲辛带入一处侧洞,将他粗鲁地往前一搡,朝一个坐在角落的老者大喊一声:
“老张头,给这新来的小子派点活儿,让他先在你这里干着。”
被称做老张头的监工看起来有五六十岁,身形精瘦干练,布满老茧和刀疤的手中握着一柄篾刀。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元仲辛去拿墙边堆放的竹料:
“照规矩,先去劈竹料吧。”
说着,他抄起一根竹料演范:
“把竹子锯成两尺半的小段,再劈成三厘宽的竹杆,然后拿去打磨光滑。看懂了吗?有不懂的就来问我。”
元仲辛缩着脖子,装作胆小瑟缩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老张头:
“请问老师傅,打磨这些竹杆是作何用途呀?”
老张头皱眉训斥道:
“山魈大人的差遣岂容你多问?少废话多干活!等时候到了,山魈大人自会放你回去。”
元仲辛挥着手中的篾刀,一边劈竹料,一边用余光瞟着洞室外的洞道,盘算着该如何去另外的洞室中探探情况。他直起腰,揉了揉发酸的腰杆,朝守门的打手高喊:
“我要解手!”
守门的大汉斜睨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嘟囔:
“懒驴上磨屎尿多!真是麻烦……”
但他还是拽起元仲辛的胳膊,押着他往洞道深处走去,
“跟我来!”
途经一处侧洞,里面“叮叮当当”的铁器撞击声格外清晰。元仲辛低头瞥了眼自己被打手抓着的胳膊,脑子飞速运转。恰巧一只灶马从低矮的洞壁上爬过,元仲辛盯着那只灶马,忽然计上心头,夹着嗓子骤然发出一声凄厉尖叫:
“啊——!!!虫子!”
这“嗷”的一嗓子在洞壁之间来回反射共振,层层叠加后,尖锐的声音瞬间被放大。打手们猝不及防,差点被震破耳膜,纷纷抬手捂住耳朵。元仲辛趁机佯装害怕虫子,朝侧洞方向踉跄后退,足跟精准地磕在凸起的石笋上。下一秒,他整个人便仰面跌进了侧洞中。
蒸腾的热浪扑面而来,洞内几个赤膊的汉子都诧异地看着摔进洞室的元仲辛——有人举着锻锤,有人拿着夹着烧红铁条的铸铁夹,角落里还堆放着做好的刀片和箭镞。元仲辛冲他们尴尬地笑笑,下一秒就被追进来的打手拎着后衣领薅了起来:
“你小子有什么毛病!叫得比娘们儿还尖!”
元仲辛结结巴巴道:
“刚、刚才有虫子……我从小害怕虫子……”
打手翻了个白眼,讥笑一声:
“跟个娘们儿似的,虫子有什么好怕的!”
元仲辛故意捏着嗓子道:
“像女子怎么了?我女装很好看哒~”
说完还抛了个媚眼。那打手被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慌忙后退一步,朝元仲辛挥了挥拳头:
“你小子老实点儿!要是再敢做怪,小心挨揍!”
元仲辛赶紧点头哈腰地道歉:
“对不起大哥,大哥我以后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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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宽在地上坐了没一会儿,就感觉阴湿的寒气透过身下薄薄的一层稻草渗到了骨头缝里,断臂处更是如蚁噬般隐隐作痛,无奈,他只能站起身,调动内力以缓解这种湿冷。
不多时,一个打手端着两个托盘走了进来。他先打开王宽的牢门,把其中一个托盘推到王宽能够得到地方,轻蔑地说了句:
“这是晚饭,吃吧!”
随后,他又把另一个托盘送进隔壁牢房,什么话也没说,就锁上牢门转身离开了。而在牢房角落中蜷缩的人影,依旧如石雕般一动不动,若非他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王宽几乎要以为那是个死人了。
王宽蹲下身,查看托盘里的吃食,只有一碗清水和一碗放着几片腌菜的米饭。他端起那碗米饭,还未凑近鼻尖就闻到了一股馊味。他嫌弃地偏了偏头,皱着眉又把碗默默放回了托盘。
这时,隔壁的人影终于动了。那人艰难地撑起身体,爬向托盘,手脚上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跪坐在地上,用枯枝一样的手指抓起碗里的米饭往自己嘴里塞,没有丝毫嫌弃。也许因为头发太长,妨碍了他进食,他随意抬手撩了撩头发,不经意间露出了半张脸。
王宽眯起眼睛,仔细盯着那张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模糊得脸,一股熟悉的感觉猛然涌上心头:
“追风?!是你吗,追风?”
听到王宽叫他,正在吃饭的人一下子愣住了。他瞳孔骤缩,碗从手中跌落,把米饭洒了一地。他转过头来,一张形销骨立的脸彻底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正是二斋的追风。
王宽急忙起身向他走去,追风也急忙手脚并用地爬到木栅栏边,两人的手穿过栅栏缝隙,紧紧相握。王宽感受着掌心硌人的骨头,看着从前秘阁里的清俊公子,如今面黄肌瘦、不成人形,不由眉头紧锁:
“手这么凉!你到底被关了多久?怎么成了现在这副模样?龟仙人被关在哪里?”
一提龟仙人,追风的眼眶瞬间红了:
“龟仙人他、他没能撑下来……至于我被关了多久……”
他顿了顿,犹豫着说,
“怕是有一年了吧……自从被关进这洞穴,不见天日,我只能通过看守送饭的次数,来推断什么时候又熬过了一天。”
闻言,王宽低头长叹一声,紧了紧握着追风的手,给他无声的安慰。追风忽然反应过来,抬头问道:
“你怎么知道龟仙人也被他们抓住了?”
“我们见到顾观音了,是她告诉我们,你和龟仙人被周家囚禁。”
追风听王宽说他们见过顾观音,表现得十分激动。他干瘦的手指死死攥着王宽的袖子,迫切地追问:
“你们见到顾观音了?!她现在在哪里?她还好吗?”
王宽把顾观音的处境对追风仔细解释了一番,宽慰他道:
“虽然我没有亲眼见到她,但据衙内和薛映说,她看起来至少身体康健、衣食无忧,你不必太过担心。你们二斋在岭南做什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追风沉默了片刻,才将他们的遭遇缓缓道出:
“三四年前,我们以圣女和神使的身份卧底在侬志高身边,奉小陆掌院之命,协助他重新建国,以此挑起他和交趾之间的矛盾。他建立南天国后,交趾王派太尉郭盛溢领兵讨伐,在我们的帮助下,交趾军队大败而归。可那次胜利却让侬志高生出了更大的野心,竟然计划进攻邕州。后来,我们想方设法通风报信,侬志高对邕州的试探性进攻才没能成功。我们继而借助巫术占卜,试图打消他入侵大宋的想法。可没想到,他表面放弃,暗地里却在邕州城内发展了一批内应[1],这些人有商人,有下级官吏,还有城中居民。我们费尽心思才拿到了这些内应的名单,阿玄和道卿……就是为了保护这份名单才、才……”
提到牺牲的朋友,追风声音沙哑,喉结滚动,哽咽着留下两行清泪,
“我们想把名单交给小陆掌院,可却始终联系不到他,只能继续待在侬志高身边。而周家一直在暗中发展,在交趾又一次进攻南天国时,趁乱将我们抓住囚禁。当时,龟仙人和我都中了瘴毒,周家便用我们的性命做要挟,逼迫顾观音为他们做事。”
他咬牙切齿道,
“如果不是只剩下我知道侬志高在邕州的内应名单藏在哪儿,我也不会坚持至今,便早早舍了这条命去,也免得让顾观音受人摆布至今!”
王宽轻轻拍着追风的肩膀,等他稍微冷静,才继续问道:
“你可知周家为什么要抓你们?他们是不是知道了你们大宋暗探的身份?”
追风摇了摇头:
“周家并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只是想趁局势混乱,除掉侬志高身边的亲信。若不是他们觉着顾观音还有利用价值,恐怕我也早就被他们杀了。”
王宽抬手帮追风摘下头发里掺杂的一根干草,追风微微低头,目光忽然落在王宽另一侧空空荡荡的袖管上。他的神情倏然变得无比惊诧,声音都有些发颤:
“王宽,你的手……!你是怎么进来的?七斋其他人呢?”
“我们在岭南追查西夏暗探,偶然发现邕州有人假借巫术掳掠青壮年男子。我和元仲辛便打算以自身为饵,看看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只是没想到,我们的解药对他们的迷药不起作用,或许他们用的是岭南地区特有的草植吧……”
王宽把他们的近况和这次来岭南的目的大致向追风讲了一遍,同时告诉追风,秘阁如今无人可用,小陆掌院失踪并且被枢密院通缉追捕的事。追风听后默默了良久,叹息一声:
“原来在我不见天日的这段时间里,外面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抬眼望向王宽,原本黯淡的瞳孔中似乎又燃起了不灭的火光。他捏着王宽的肩膀,指节攥得青白:
“我如今这副样子,怕是再也出不去了。我把名单托付给你,你们七斋一定要把它交给枢密院!你记好了,名单在……”
王宽皱眉打断他的话:
“追风,你不要自弃,一定要坚持住,相信我,我会把你带出去的。”
追风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洞里的道路如同迷宫,还遍布地下暗河,行差踏错一步便会丧命。即使你们是清醒着进来的,也很难记清洞内的道路。连你们自己逃出去都无比艰难,更别提带上我这样一个拖累了。”
王宽神态自若地笑了笑:
“我和元仲辛的确是昏迷着进来的,但是元仲辛已经在来时的路上尽可能做了标记。加之这溶洞频繁有人出入,肯定会在林中留下痕迹。凭薛映的追踪术,顺着元仲辛的标记找到这处溶洞想必不难。而且,赵简已经知道了那巫女的真实身份,若我们一时出不去,他们也会想办法来救我们的。追风,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
听了王宽的话,追风觉得心中宽慰不少。他深吸一口气,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
“嗯,薛映的追踪术学得是不错,但是还是不如我好……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进步,等我出去了,一定跟他切磋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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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原和薛映踏着夜色赶回邕州城,连口气都没顾上喘就直奔环采阁。不同于上一次靠笔墨传信,顾观音大大方方地招手请他们到桌边落坐:
“真巧,亓斌前脚刚走,你们就来了。”
看到韦原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地样子,顾观音“噗嗤”笑出了声:
“放心吧,他们监听过一次就对你们放心了,不会再有那些闲功夫每次都偷听墙角了。”
闻言,韦原不再拘谨,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们刚接到消息,侬志高被交趾军击败,正往大宋方向的山林中溃逃。我们担心这件事会跟周家有牵扯,特地来问问你,周家可有异动?”
顾观音歪着脑袋想了片刻:
“今天周家的人让我劝说亓斌出兵,突袭侬智高。你们是何时知道侬志高兵败的?”
薛映回答:
“今天傍晚时分,横山寨的斥候传来的急报,我们这才快马加鞭从横山寨赶回来。”
顾观音单手撑着脸颊,秀眉微微蹙起,困惑道:
“若真如此,周家就像是提早知道了侬志高会战败。今天中午,他们就特意吩咐我,让我在亓斌来找我时打探军情,一旦确认侬志高战败,就劝他趁机落井下石,向侬志高发动奇袭。真是奇怪……”
“周家怎么知道亓斌会来找你?”
韦原疑惑地问。顾观音用指尖儿绕着发尾轻轻打转,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得意:
“那个亓斌啊,每隔几天就要来看我一趟,对我言听计从,还经常把军营里的事说给我听,逗我开心。而且,他每次出城公干前必定会来见我,比如这次就是,广南西路转运使肖固听说侬志高往大宋方向溃逃,便派他去刺探军情。”
薛映做过军人,深知军队指挥的每一个决策都至关重要,不由皱着眉质疑道:
“可这种事情,他怎会听你的话?”
顾观音附和着点头:
“当时我也有这个疑问,亓斌毕竟是指挥使,战场上的事,那能是我一个女子可以左右的?更何况这事涉及到违抗军令、私自调兵。可周家却告诉我,他们早就安排了别人去推亓斌一把。更奇怪的是,今天下午亓斌来找我之前,就已经决定要突袭侬志高了。”
“哦?他是怎么说的?”
“他对我说,知州大人告诉他,朝廷早已有了除掉侬志高的想法,可惜侬家在广源州根深蒂固,手下军队也勇猛善战。如果有人能趁此机会,一举俘获侬志高,就是立了奇功,一定会得到丰厚的奖赏。亓斌一直以为我是被卖到环采阁的,一心想攒钱为我赎身。今下午他兴冲冲地来见我,就是为了告诉我此事。他说,如果他能帮朝廷除去这个心腹大患,就能有钱为我赎身了。”
韦原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亓斌说,是知州陈珙告诉他,朝廷有意除掉侬志高的?”
顾观音点头。韦原和薛映对视一眼,起身向顾观音叉手行礼:
“多谢你,这个信息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事关边境安危,我们先回去了,你要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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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内,烛火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赵简听完韦原和薛映的转述,摩挲着下巴陷入沉思。她的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扣:
“亓斌作为一州指挥使,负责管理统领军队,肖固派他负责刺探情报倒是在情理之中。而陈珙的问题可就大了,他身为知州,居然教唆亓斌私自出兵。只是……”
她眼神愈发锐利,
“他具体是哪边的人,眼下还无法断定。唯一能确定的是,亓斌已经铁了心要去偷袭侬志高。一旦侬志高误会是大宋朝廷派兵,后果将不堪设想!无论输赢,他都会认定是大宋落井下石,从而对大宋心生怨怼。更棘手的是交趾——亓斌若是败了倒还好,可他要是赢了,交趾怕是会认为大宋想要趁机争夺广源州的实际掌控权。要知道,交趾一直将广源州视作自己的势力范围。这么一来,怕是要引发宋交大战了!”
小景惶然不安地低声惊呼:
“啊?!那可怎么办?咱们能不能阻止亓斌出兵啊?”
赵简缓缓摇头:
“恐怕亓斌已经带兵出发了。”
韦原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那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此时,一直沉默的薛映突然开口道:
“他们大批人马进山,一定会留下痕迹,这些我们在追踪课上都学过。我去追亓斌,哪怕不能及时拦住他偷袭侬志高,也能想办法尽量阻止最坏的情况发生。”
赵简思索片刻,只能点头:
“这确实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能半路拦下亓斌最好;万一来不及,你一定要找机会跟侬志高说清楚,这绝非大宋朝廷的意思,是亓斌私自调兵。还要跟侬志高和亓斌摆明利害,劝说他们以大局为重,万万不能让周家和交趾渔翁得利。”
小景望向薛映,担心地问:
“可是……亓斌和侬志高能听薛映的吗?”
薛映拿出禁军令牌递给小景看了看:
“我带着令牌,到时候应该能糊弄一阵。”
韦原一听薛映要独自去拦截亓斌,顿时沉不住气了:
“这太危险了!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
赵简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声音陡然拔高,
“你忘了今晚子时有人约你见面了吗?那人十有**是西夏暗探。况且你不会武功,你要是跟着去了,薛映还要分心保护你,反倒成了拖累。”
韦原急得狠狠跺了跺脚,又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但他终究明白赵简说得在理,最后还是无奈妥协。他走到薛映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你要注意安全,遇事不要冲动,知道吗?”
薛映感受到他的担忧,犹豫了片刻,终于也不顾羞涩地回抱住他,在他怀里乖乖地点头。韦原抱了薛映好一阵,才狠心松开双臂,趁他还没从拥抱的余温中反应过来,飞快地在他唇上印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去吧,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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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庆历八年(1048年)交趾王李德政派太尉郭盛溢领兵征讨,然而这位太尉显然低估了侬氏军队的实力。在安德州外的一场遭遇战中,郭盛溢的军队被打得大败而归。这场胜利,不仅让侬智高在军事上获得了巨大信心,更重要的是,他第一次尝到了主动出击的甜头。皇佑元年(1049年)九月,侬智高首次试探性进攻邕州。这次进攻虽然没有成功,但让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邕州的防御体系。他得到情报:邕州城内有不少对知州陈珙不满的官吏和商人,他们愿意在关键时刻策应里应外合。侬智高立即着手部署,他派出心腹侬志忠,以商人身份在邕州城内活动,暗中联络那些对陈珙不满的人。很快,一张由商人、下级官吏、城中居民组成的地下网络悄然成形。这些内应不仅为他提供城防情报,更在关键时刻成为了攻城的重要力量。
牙印也分开做任务了,忽然发现不知不觉三对cp全让我拆开工作去了,但是俗话说得好,小别胜新婚嘛
我保证下一个案子香的艳的会比较多[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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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斋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