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里,七斋六子刚吃完早饭不久,就有一名衙差找上门来,
“韦爵爷钧安,”
他向韦原躬身行礼,
“小的已经去令尊在邕州的旧住址打听过了,现在那里住的是一对姓刘的老夫妻和他们的儿子,他们同意爵爷进去祭拜。不知爵爷打算何时过去?小的给您带路。”
韦原朝其余几人使了个眼色,对衙差说道:
“我去更衣,一会儿就走。”
四人一同回到房间,元仲辛轻手轻脚地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隙,目光投向在街角兢兢业业盯着驿馆的人影,忍不住低声吐槽:
“那巫女的人还在盯着,还真够敬业的。王宽太惹眼了,还是我扮成家丁,跟衙内和薛映一起去吧。王宽正好陪着小景,要不然把小景一个人留在驿馆,大家也都不放心。”
门口盯梢的人看着衙差引着穿得像花蝴蝶一样的韦原出了门,身后还跟着一名佩刀侍卫以及两名头戴巾帻的家丁,家丁手中提着的沉甸甸的香烛纸马随着脚步轻轻摇晃。他瞥了一眼这支略显怪异的队伍,丝毫没有在意,只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继续窝在墙根儿下,百无聊赖地监视驿馆大门。
穿过三条街巷,衙差在城东一座极为普通的民宅前停住了脚步。那两扇木门上布满裂纹,上面贴的褪色门神像已经捐了边儿。韦原望着那斑驳的门板,脑海中回想起太尉府朱漆铜钉的巍峨府门,两相对比,喉头不免泛起酸涩。
然而,当韦原心绪翻涌之时,薛映和元仲辛却敏锐地察觉到,在不远处的街角处,似乎有一道视线正默默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几人敲开了院门,发现整个房屋正如肖固之前描述的那般,虽然面积不大,但环境干净清幽。院内一侧辟了一片小菜地,另一侧种着一棵高大的枇杷树,枝叶繁茂地遮了半片天。墙边还长着一排芭蕉,密密匝匝的叶片随风摇晃,发出沙沙的轻响。
刘老汉见有贵客来访,忙不迭地招呼妻子端上瓜果,自己则蹒跚走上青石井台,想打些清凉的井水给韦原一行人解暑。辘轳绞链吱呀作响,他儿子见老父亲摇辘轳摇得吃力,快步上前抢过摇柄,三两下便将满桶井水提了上来。
韦原坐在正堂,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内心不禁伤感:不知自己父亲当年孤身一人,舟车劳顿来到岭南,是否也有病弱无力的时候?而自己却连在他身边帮上一把都做不到……如此想着,他眼眶一热,忍不住潸然落泪。
祭拜过韦太尉后,一行人从刘老汉家离开。之前在街角监视的人依旧在注视着他们,但却没有跟上来。薛映跟在韦原身后,脚步顿了顿。他微微侧头,心中有些疑惑。韦原倒是没有察觉出异样,继续跟衙差说话:
“我已经在鸿庆楼备下了席面,不知肖大人今日中午可得空?”
衙差搓着手赔笑:
“这事小人不知,还需回去问过大人才能知晓。”
韦原大方地掏出一锭银子,塞到衙差手中:
“有劳通传,我在鸿庆楼等着你家大人。”
那衙差掂了掂手中的银子,满脸堆笑地连连答应,脚步轻快地跑走了。
巫女看着跪在地上的手下,怒火直窜头顶,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笔墨纸砚“咣啷啷”的弹了弹:
“好好的三个大活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那群守夜的不是说看到山魈抓人了吗?明明都已经得手了,怎么会不见了呢?有带猎犬去搜过吗?”
跪在地上的手下身子抖得像筛糠,战战兢兢地回答:
“搜搜搜过了……可、可是追到邕州城外的小道上,气味就断了……”
巫女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咬牙切齿地质问:
“你可知道,那山魈皮套上的绿琉璃值多少银子?!那套装扮要是被发现了,后果会有多严重?!如果为此计划失败,把你们一个个论斤卖了都赔不起!”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手下连忙伏在地上,头磕得 “咚咚” 响。巫女盯着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手下,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怒火,继续问道:
“那个断臂书生和他的书童可有什么动静吗?”
手下连忙答道:
“张老三和李老四一直轮流盯着呢。只有那断臂书生出去过,买了捆荔枝就回驿馆了,倒是一直没见他那书童。”
巫女眯了眯眼睛,沉声吩咐道:
“继续盯着他们!虽然现在没发现什么异常,但最近突然冒出来的可疑人物只有他俩。我总觉着,最近出得这些问题和这两个人脱不了干系。无论是那个书生还是他的书童,他们只要有半点异动,立马向我汇报!要是再出岔子,小心家主要了你们的小命!”
手下顶着一头冷汗连连称是。巫女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又问起韦原的情况:
“跟那个书生一道来的那个男爵,你们都打探清楚了?”
“回小姐,都打探清楚了。那个男爵姓韦,是开封四大纨绔之首,他爹是叛宋太尉韦卓然,曾被发配到邕州,据说后来直接叛去西夏,前不久还死在了西夏。当年他大义灭亲,揭发他爹叛宋有功,才得封爵位。这次他来岭南,就是祭拜他爹来的。”
巫女背着手,在屋里踱步思考,语气中带上几分玩味:
“哦?这可真有意思,先靠大义灭亲换了个爵位,被封爵后又来祭拜,这不是自相矛盾嘛?”
手下顺着她的话头推断:
“小姐,依小人看,这‘大义灭亲’说不定只是他自保的手段呢!那个韦爵爷原本就是一纨绔,只知道花天酒地,心里怎么会有什么家国大义呢……”
巫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有些道理,所谓的大义灭亲是韦太尉察觉到暴露,故意让儿子揭发自己,以保他儿子的性命与前途也说不准。”
想到这里,巫女忍不住鄙夷地嗤笑一声:
“呵,结果这个姓韦的刚被封爵,就来祭拜他叛宋的老爹,这不是打皇帝的脸吗?简直是连他爹给他挣的前途都不想要了,真是个没长脑子的草包。”
手下小心翼翼地问道:
“小姐,那……咱们要不要盯着那个姓韦的?”
“你长的是猪脑子吗?竟然想在这样一个草包纨绔身上浪费人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失踪的‘山魈’和‘祭品’!”
巫女一想起此事就来气,怒气冲冲地教育自己的手下,
“姓韦的和那个书生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混在一起的人,应该真的只是顺路结伴。退一万步说,即使他真跟那个书生是一伙的,只要盯紧了那个书生,姓韦的迟早也会暴露。”
韦原、薛映和元仲辛先一步到了鸿庆楼的雅间。薛映刚关上房门,元仲辛就像没了骨头似的瘫在内室的软榻上,还不忘顺手从榻边的矮桌上摸了块桂花糕塞进嘴里。韦原则像个三岁孩子,跟元仲辛从同一个盘子里抢糕点,抢到手便塞给薛映好几块。
薛映无奈地拿着满手的桂花糕,刚把几块放回盘子里,就又被韦原硬塞了一块到嘴里。好不容易就着茶把桂花糕咽了,他开口提醒正在打闹两人: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太尉旧居附近有人在监视咱们?”
元仲辛嘴里塞着糕点点头,含糊不清地应道:
“我也注意到了,就在街角那处。”
韦原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睛,一脸惊讶:
“啊?有人跟踪?我怎么不知道。”
薛映白了他一眼:
“不是跟踪。奇怪的正是这一点,那人只是在屋子附近观察,我们离开时却没有跟上来。你一点内力都没有,察觉不到有人监视很正常。”
元仲辛瘫在榻上,手指摩挲着脖子上的吊坠:
“只监视咱们在太尉旧居的动作,却不跟踪,说明这伙人只关心衙内是否去祭拜韦太尉,并不关心咱们其他的行动。”
韦原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所以今天监视咱们的不是那巫女的人,而是夏人!”
“极有可能!”
元仲辛接着提醒道,
“衙内,我预感这几天就会有人来找你……”
话还没说完,敲门声便响了起来。他立刻从软榻上弹起,乖巧地垂头站在一边;韦原也赶紧理了理衣袍,在桌边端正地坐好。
薛映见大家都收拾妥当,才打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正是肖固和亓斌。韦原立即起身寒暄,肖固爽朗地笑着回礼:
“韦爵爷,之前听你说起,你在来邕州的路上曾和亓指挥使有过一面之缘,正巧他昨日公干回来,我便把他叫上一起来吃酒了,爵爷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正好人多热闹!当初亓指挥使以武会友,还跟我这侍卫切磋了一番。”
亓斌上前,向韦原行礼问候,听到他提起薛映,衷心夸赞道:
“薛兄弟武艺高强,在我认识的人里,也只有阿顾能与薛兄弟相较一二。亓某佩服!”
韦原顺杆子往上爬,长臂一展把薛映拉到身边坐下:
“承蒙亓指挥使赞赏!来,小薛,你也坐下,陪我们一起喝两杯!小二,再添副碗筷!”
听到亓斌的称赞,薛映呆萌地问:
“亓指挥使说的‘阿固’,指的莫非是肖大人?想不到肖大人身为文官,竟有一身好武艺!”
“哎~我可不会武功。”
肖固连忙摆手,笑着解释道,
“亓斌说的阿顾,是环采阁的清倌,那位娘子可是位奇女子。别的清倌擅长的都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偏偏阿顾娘子有一身好武艺。亓斌这个武痴,以前像块木头一样,对儿女情长的事半点不上心。可自打见了阿顾娘子,他便三魂丢了七魄,对人家百依百顺。要我说啊,这真是一物降一物!”
亓斌被肖固说得面红耳赤,但仍旧毫不吝啬地夸赞起心上人来:
“阿顾和那些风尘女子可不一样,她卖艺不卖身,小小年纪不仅武艺高强,还力大无穷。若不是为了还债,她何苦委身青楼?我总有一天会赎她出来。”
元仲辛、韦原和薛映三人听到亓斌说阿顾力大无穷,不由心中一跳,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聊到几人初次相见的场景,亓斌问道:
“请问爵爷,那伙劫匪可有押去府衙审问?”
韦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唉——,别提了!那伙贼人忒狡猾,半路上趁我们不注意,在队伍后面偷偷解了绳索溜走了……”
亓斌闻言,也只能无奈叹气,攥着酒杯发誓下次一定要将他们捉拿归案。提到李大壮他们,韦原忽然想起山魈的诅咒,于是便向肖固打听:
“肖大人可曾听说过山魈吃人的事?之前那伙贼人曾告诉我,他们都是被山魈诅咒、需要被献祭之人。”
肖固脸上笑意淡去:
“确有其事……其实一年多以前,就有衙差上报过山魈的传闻,可官府也毫无办法。被山魈盯上的人,一开始都会先得怪病,可是百姓们信巫不信医啊。陈知州也曾派衙差去查验山魈吃人之事,结果连派去的衙差都亲眼看到,夜间有个长毛独脚的怪物进入屋内吃人,回来后就被吓得大病一场。自那以后,百姓就更对此事深信不疑了,以至于畏惧巫医甚于官吏[1]。”
韦原听后只能默然,转移话题谈论起岭南的风土人情来。四人围坐在桌边推杯换盏,独留元仲辛站在一边,饿着肚子气得牙痒痒。
几人喝得尽兴,聊起在岭南的所见所闻。韦原无意中提起,他们受到溪峒族酋长的女儿邀请,明天要去横山寨做客。谁知肖固听到“横山寨”三个字后,面色微变,他放下酒杯,严肃地叮嘱韦原:
“爵爷若是要去横山寨,最好不要久留,尽早回来。”
韦原疑惑:
“为什么?难道横山寨也有什么志怪传说?”
“倒不是有志怪传说,而是最近交趾突然发兵进攻南天国。虽说现在南天国暂时占了上风,抵挡住了交趾的进攻,但难保交趾不会派出更多兵力。届时南天国被逼得往大宋方向撤退,战火就可能会波及横山寨。我是担心万一战争一起,刀枪无眼,恐会殃及无辜,伤了爵爷。”
韦原和薛映皆是一脸茫然:
“南天国?那是什么国家?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肖固解释道:
“南天国是广源州蛮人首领侬志高,于庆历七年建立的,他自称‘仁惠皇帝’,年号景瑞。”
韦原追问:
“可广源州不是隶属大宋吗?”
肖固叹了口气,缓缓讲道:
“爵爷有所不知,广源州虽然名义上作为邕管观察使下属的西羁縻州,实际上却服役于交趾。可是,交趾赋敛无厌,广源州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侬志高的父亲为了脱离交趾的控制,在广源建立了‘长其国’。从而引来了交趾的征讨,交趾王杀害了侬志高的父亲和兄长,侬志高和他母亲阿侬则逃回了傥犹州,又建立了‘大历国’,可没撑多久,也被交趾所灭。所以,侬志高和交趾之间,可谓是血海深仇啊。”
韦原不解:
“如此说来,侬志高建立南天国,也是为了当地百姓。但怎么说广源州名义上都隶属大宋,官家就没考虑过招抚侬志高,使其归顺吗?”
“侬志高倒是数次写信给管家,请求归顺,后来他甚至数次袭扰邕州,想要逼官家招安。”
肖固语气中带着无奈,
“可爵爷你也知道,西夏与辽国在西北对我们虎视眈眈,朝廷不能冒着与交趾开战的风险接纳侬志高。一旦大宋与交趾开战,辽国和西夏必定会趁虚而入,攻打大宋,到时候大宋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啊……所以官家只能数次拒绝他的归顺请求。”
韦原和薛映对视一眼,对着这个死局双双陷入沉默。肖固见他俩面带愁容,以为他们是怕战火蔓延到邕州,便出言安抚:
“爵爷和薛公子放心,钤辖司已经在罗徊峒新增了一寨,作为阻扼侬智高的屏障。而且亓斌前几天刚去刺探过侬志高的情况,现在战局对南天国有利,所以邕州城暂时是安全的。只是横山寨离广源州太近,爵爷如果要去横山寨,记得多加小心,早去早回。”
[1] “信巫不信医”之风是岭南医药传播的重大阻碍。当地“好巫尚鬼”之风盛行,凡“俚俗有病,必召巫觋而祭鬼神”,且以广南西路最为严重。部分百姓甚至唯巫医是从,巫医借机装神弄鬼,危害民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如琼州(今海南)百姓“以巫为医,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却药禁医,不得入门,人牛皆死而后已”。对巫医,民众“奉之愈谨,信之益深,从其言甚于典章,畏其威重于官吏”。
涉及到一些历史背景介绍,希望大家不会觉得无聊,侬志高的历史原型应该很好猜。
很快就会有老熟人出现喽[坏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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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西夏暗探初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