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斋一行人顺利的在傍晚时分进入邕州城,住进了官方驿馆。经过一晚的休整,六人总算都恢复些元气。王宽和元仲辛打算去周边村子逛逛,韦原则带着其余人提着礼物,前去拜访邕州知州陈珙。
抵达知州府衙后,薛映递上拜帖,没过一会儿,就有衙差请韦原一行人入内。几人刚行至中堂前,便见一个身着官袍、身形略微清瘦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他生了一副翰林院最中意的相貌:脸型方正,浓眉大眼,鼻梁挺直,薄唇抿得比衙门的朱漆门槛还要平直。他叉手向韦原问好,语气中却带着一丝疏离:
“韦爵爷,下官有失远迎。”
韦原回礼:
“哪里哪里,是我叨扰了知州大人。这些都是从开封带的小礼品,不成敬意。”
陈珙的目光扫过赵简和薛映手中提着的礼品,微微皱眉,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引着众人往堂内走:
“韦爵爷从开封长途跋涉,来到下官治下拜访,已经是下官的荣幸了,实在无需再带礼物。”
“哎~,只不过是些小玩意儿而已,值不了几个钱,就当是我想和知州大人交个朋友。”
陈珙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不知韦爵爷前来邕州所为何事?”
韦原脸上流露出一丝哀伤:
“请问陈大人,可否认识我父亲?”
陈珙沉思片刻:
“令尊可是韦卓然大人?”
“正是。我这次来,是想去我爹当年在邕州的住处看一看,拜祭一番。”
陈珙面色微变,犹豫了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对韦原说:
“下官斗胆说句冒犯的话,令尊当年是被贬黜,才来到此地的,后来更是直接叛去西夏。而爵爷的爵位,又与此事关联甚大,所以爵爷还是多多爱惜羽翼为好啊。”
韦原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陈大人所言甚是。可我爹死在了西夏,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说到此处,他不禁想起韦太尉离世时嘴角含笑的模样,忍不住眼眶泛红,眼里闪着泪花,
“做父亲的纵使有再多的不是,如今也已经故去;做儿子的生前没能在他身边尽孝,只希望能在他去后,稍稍弥补一二……”
陈珙轻轻叹了口气,从案前取过一张纸,挥笔写下了一个地址,递到韦原面前:
“自古忠孝难两全啊……这是令尊当年在岭南的住址,只是现在应该已经有别人租住了。”
韦原接过纸张看了一眼,向陈珙行礼致谢:
“谢过陈大人。除此之外,我还想去拜会我爹的生前好友。请问陈大人,我爹在岭南时有哪些知己好友?”
陈珙仔细想了想:
“我和令尊只是认识,并不算熟悉。我曾见过令尊和广南西路转运使肖固,肖大人一起去吃过几次酒。还有,邕州指挥使亓斌,亓大人有时会去找令尊切磋武艺。至于其余的人,我就记不清了。正好肖大人这几天刚从桂州来到邕州巡查,就下榻在州衙别院,爵爷待会儿可以前去拜访。”
元仲辛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很快就与邕州城里的乞丐泼皮打成了一片。从他们口中,元仲辛和王宽得知,这独脚山魈[1]大约是在两年前出现的,邕州城周围的村镇,几乎都有人被山魈诅咒;就连他们这些泼皮乞丐中,都有健壮者被山魈掳走吃掉,害得如今他们晚上只敢扎堆休息。更加离奇的是,当年各部落的巫觋和圣女都曾尝试降服山魈,可最终全部铩羽而归,无奈只能祭祀活人来安抚这怪物。
打探清楚情况后,王宽和元仲辛决定出城,去周边的村庄实地逛一逛。他们途经数个村庄,在其中几个村里,看到有一两户人家大门紧锁,门口由巫祝带领几个打手看守着。
王宽和元仲辛刚想要上前瞧个仔细,却被路过的老妪一把拉住:
“小公子,可千万别靠近!”
王宽行礼:
“请问婆婆,为何不能靠近?”
“看你们的打扮,想必是外乡人吧?你们有所不知,那屋里关的,是被山魈诅咒的人,任何人靠近都会沾染上厄运的!你们看到那巫祝了吗?要是你们再往前凑,他们不管你们是谁,都会动手把你们打走的!”
王宽和元仲辛向老妪道了谢,打算偷摸绕到那座民居后面观察。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骚乱声。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领着一个巫女匆匆赶来,后面还跟着一帮村民。
那巫女手提宝剑,身穿五彩斑斓的彩衣和赤布袴褶,额上扎着绣有不同神像的五色神牌头扎,发上插着羽毛和各种兽皮制成的装饰,脸上涂满油彩,真容难辨。她跣着双足,脚踝上系着的青铜铃铛随着她的步伐,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铃音。一个身穿皮衣的执棒巫祝紧跟在她身旁,他皮衣上缝着各种绣有符咒的口袋,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法器和药粉。
老妪看着这阵仗,忍不住摇头叹气:
“唉,怕是又有人遭了诅咒了呦……这天杀的山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法力高强的大师收了它呦!”
王宽和元仲辛对视一眼,毅然决然地跟上那队人。见状,老妪又想伸手拉住他俩,可年纪大了行动迟缓,只能在二人后面急得直跺脚:
“哎!你们这两个后生不知天高地厚,怎么就劝不听呢?!”
韦原一行人见过陈珙后,即刻前往州衙别院拜见广南西路转运使肖固。肖固是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身材有些发福,一张白胖的脸,像极了庙里的弥勒泥塑。他眼角带着深深的笑纹,一脸和善,偏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给他的眉眼平添了几分凌厉。他笑着向韦原拱手行礼,精心蓄养的山羊胡随着笑声轻颤:
“哎呀呀,韦爵爷万安!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韦原连忙回礼,挥手示意薛映和赵简送上礼品:
“哪里哪里,是我突然前来,叨扰了大人。这些我是从开封带的小礼品,还望大人收下。”
肖固倒是没有推辞,挥手让身后的衙差接下礼品:
“哈哈哈,韦爵爷太客气了!改日我一定要请韦爵爷好好喝几杯才行。”
几人行至中堂坐定,韦原开口道明来意:
“肖大人,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岭南,是为了祭奠亡父。不知肖大人可认识家父?”
肖固没有丝毫犹豫,爽快地回答:
“认识认识,当年令尊刚到岭南时,指挥使亓斌没少缠着令尊比试武艺。亓斌这人性子老实直率,是个脑子一根筋的武痴,认定了好对手就不肯放过。那时候,令尊长途跋涉,到了岭南又水土不服,所以身体有些虚弱,哪里经得起他那般折腾。最后还是我出面拦住了亓斌,还让亓斌向令尊道了歉。”
韦原看肖固这人和善好说话,也打开了话匣子,语气熟络仿佛两人已经相识许久:
“亓指挥使我倒是知道。我们来邕州城的路上,曾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的确是个武痴,当时还拿着我这侍卫的刀看了许久呢!怎么?亓指挥使竟然这么听大人的话?”
肖固笑了笑:
“亓斌当初是我举荐的,说起来,我也算他半个师长。”
他话锋一转,引到韦原身上,
“倒是你,我听闻你是因为大义灭亲才被官家授予了爵位。怎么这样大胆,敢跑到岭南来悼念你爹?你就不怕官家怪罪吗?”
韦原脸上的笑意淡去,露出几分忧伤:
“做父亲的再有不是,也终究是我爹。况且他已经故去,做儿子的没能在他生前尽孝,只能在他去后稍稍弥补……再说了,我本来就是一纨绔,官家要罚就罚,大不了把我的爵位收回去。我家刚被抄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了,这几年不也照样熬过来了嘛。”
肖固听了这番话,心中倒是有些惊讶:
“想不到韦爵爷不仅孝顺,心中还如此通达。真可谓至情至性,是真人也。”
韦原追问:
“肖大人可知道我爹生前住在何处?”
谈及此事,肖固似乎陷入了回忆中:
“令尊刚来岭南时,随身带的银两不多,好在岭南物价不贵,日子倒也能过。当时,他在城东赁了间小院儿住着,生活虽说不富裕,却也清静自在。我跟令尊聊过几次,从他的话语中,可以看得出,他是个豁达通透之人,并没有因为被贬黜而心中郁结。所以,令尊生前在岭南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听着肖固的描述,韦原仿佛看见他爹穿着平民百姓的粗布衣服,坐在农家小院的老树底下摇着扇子乘凉,闲时偶尔和友人围坐在一起,喝着茶,谈天说地。日子或许清苦,但很是安逸舒心。韦原心想,如果真是如此,那该多好……不知不觉,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肖固见韦原落泪,慌忙开口安慰:
“韦爵爷请节哀,如今那小院,可能已经住进了其他人家。不如我明日派衙差去打听一下,看看现在住在那里的人家,能不能准许爵爷进去看一看。”
韦原一听,立刻起身,对肖固恭敬地行礼:
“多谢肖大人好意!如此,就麻烦肖大人了。”
王宽和元仲辛跟着巫女和那老翁,来到一处普通的干栏式民房,二人悄悄挤到最前排围观。向里望去,只见房内卧室的床上躺着一个青年男子。他脸色发青,**的胸膛上布满红疹,正双手捂着肚子,在床上疼得直哼哼。
老翁面色焦急地对巫女说:
“法师,我儿昨晚还好好的,只是喝了点酒,今早就腹痛不止,还面色发青,全身发了红疹……您看,会不会是有人在酒中下蛊?求法师救我儿性命!”
说完,他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两碎银。那巫女眯起眼睛点了点头,示意巫祝收下银两。然后,她让巫祝和老翁紧闭门窗,再点燃几只蜡烛。
在蜡烛昏黄的光线下,巫女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踏着细碎的步伐跳起诡异的舞蹈。突然,她双眼翻白,浑身抽搐,口中猛地大喝一声,把在场围观的村民吓了一跳。随后,她的头软软垂下,虽然身体依然站立,却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片刻之后,她缓缓抬头,用低沉沙哑的女声说道:
“我已问过仙家,你去准备一盆清水,仙家自会告诉你答案。”
老翁不敢耽搁,赶紧去接了一盆清水端进屋里。
巫祝从包中掏出一摞白纸,巫女用剑尖儿挑起一张纸,扔在那盆清水中,大喝一声“显!”——水中白纸竟然应声慢慢浮现出一个扭曲的“魈”字。围观的村民见此情景,纷纷惊奇大呼女巫闭着眼睛摇头晃脑,老神在在地说:
“你儿不是被人下了蛊,而是被山魈诅咒了。想要化解,就要献祭,否则你们全家都会性命不保。”
那老翁一听这话,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我家就这一个儿子呀,呜呜呜……下个月他就要和隔壁村的女娃定亲了!老天爷啊,你可让我怎么活呀,呜呜呜……”
哭嚎几声后,他膝行到巫女脚边,抓住巫女的裙摆哭求:
“法师,您行行好!这诅咒能不能转移到我身上啊?我自愿献祭,只求保我儿一条性命!”
看到须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翁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王宽拳头紧握,身形微动。元仲辛在他身边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微微地摇了摇头。他看着元仲辛的眼睛,渐渐平静下来,低垂眼眸深吸一口气,继续默默观察。
只听巫女说道:
“此事我也做不了主,需得问问独脚山魈才能定夺。”
说罢,她示意巫祝便拿出两张用纸剪成的小人,在两个人形纸符上分别写了“父”与“子”两个字,又让老翁去端了两碗清水来。
待一切准备妥当,巫女再次嘟嘟囔囔念起咒语,同时举着剑在空中挥舞。她先执剑在老翁前面挥舞了一番,旋转中,左手食指与中指并起在剑身上一抹。她旋即端起一碗清水,张口含入嘴中,把水喷向剑身,再用剑尖轻轻划过写着“父”字的纸符。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张写着“父”字的人形纸符上,唯有元仲辛和王宽留意到,巫祝趁机偷偷往另一碗清水中加入了一些白色粉末。
那张纸符被剑划过之后,没有任何变化,只留下了一道湿漉漉的水痕。见状,巫女面带失望地摇了摇头。
接着,她又开始挥舞宝剑。只不过,这次她拿着剑在腹痛的青年上方舞动一番,依然在旋转中并起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往剑身上抹了一下。她端起另一碗清水含入口中喷向宝剑,当剑尖划过写着“子”字的人形纸符时,剑过之处竟然留下了一条鲜红的血迹。围观的村民都被这一幕吓得呆愣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巫女脸上露出一副悲悯的神情看向老翁:
“你也看到了,山魈只看上了你儿子,不同意更换祭品。我也实在无法,只能给你一碗符水。你让你儿子服下,能暂时缓解他的痛苦,这样等到献祭的时候,他也能少受些罪。”
她转头吩咐巫祝,
“按规矩办吧……一定要守好这屋子,三天之内,不许有任何人靠近。如果谁打扰了献祭,整个村子怕是都要遭殃。”
交代完毕,巫女抬脚就走,巫祝则忙着去给腹痛的青年喂所谓的“符水”。而老翁早已哭倒在地,他伸出手,想要拉住巫女的裙摆再央求一番,却被巫女一撩裙摆,巧妙地躲开了。
巫女从元仲辛和王宽面前走过,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见她回头看过来,元仲辛立刻摆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拽着王宽空荡的袖管,往王宽身后躲了躲。那巫女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俩一番,便匆匆离开了。
[1] 最早记录山魈的文献是《山海经?海内经》,在书中,山魈被称为赣巨人或枭阳:“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唇蔽其面,因即逃也。”到了两晋,山魈有了变异,东晋葛洪在《抱朴子?登涉》中说,山魈长得就像小孩子,只有一只脚并且向后反长,喜欢夜里骚扰人。到了南北朝时期,山魈有了新的技能,不但能变化,还学会了诅咒之术。并且有多部古籍记载山魈吃人。比如《本草纲目》记载:“帝问土人丁銮。銮曰:其面似人,红赤色,毛似猕猴,有尾。能人言,如鸟声。善知生死,力负千钧。反踵无膝,睡则倚物。获人则先笑而后食之。猎人因以竹筒贯臂诱之,俟其笑时,抽手以锥钉其唇着额,任其奔驰,候死而取之。”《昭明文选》中写道:“枭羊(山魈)善食人,大口,其初得人喜而笑,却唇上覆额,移时而后食之。人因为筒,贯於臂上,待执人,人即抽手从筒中出,凿其唇於额,而得禽之。”意思是它们脚后跟朝前,抓住人后会仰面大笑,以至于上唇笑到遮住额头,最后会吞食人类。
下一章会解释巫女的骗人小把戏,3组cp也会回归的!
陈珙和肖固两人有历史原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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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山魈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