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何为爱情?”
褚栖迟摇头晃脑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唔。”
话没说完,脸颊就又被褚绥之轻轻捏住,眼底警告:“...... 明天我就去收拾书房,往后不准再乱翻那些杂书。”
“哦。” 褚栖迟蔫蔫应了一声,乖乖点头。
“都知‘殉葬’是一种极不人道的野蛮制度,而所谓‘殉情’,不过是披着爱情外衣的殉葬。再直白一些就是——殉夫。”褚绥之眼神沉凝悠远。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贱妾”随“大王”的命运穷达而存亡——无有其它选择。
“我已君休。万千悔恨更何尤。拼得眼前无尽泪,共水长流。”她们的命运就如同风中的柳絮,完全依附于男子。当男子的命运走向尽头,她们似乎也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只能选择以殉情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忠贞。
“烈女不肯更二夫,相从地下寻灵匹。”这般以死相随,哪里是情,哪里是爱?不过是在一双双窥探的眼睛、一张张嚼舌根的嘴底下,被架着往前走罢了。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即便心中有再多的不舍与无奈,在众人的目光和舆论的压力下,她们也只能被迫走向那所谓的“永恒爱情”。
她们的生命,如风中残烛,在道德礼教的狂风中,轻易地熄灭。
她抬手擦去女儿不知何时泛起的泪花:“可反过来想想,又有多少男人会为妻子‘殉情’?那些跃于纸上的款款深情,倒是流传千古。”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懒回顾,便再娶。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无处话凄凉,便再娶。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暖心之举,为再娶。
她轻轻捏了捏褚栖迟的下巴,重复道:“你说,什么是爱情?”
褚栖迟咬着唇不吱声,方才那些诗句里的“深情”,此刻都变了味,让她有些怕了——原来那些被人称颂的爱情,藏着这么多身不由己的悲凉。
褚绥之见她这副模样,紧绷的眉眼渐渐柔和下来,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发顶,唇边漾开一抹笑:“真正的爱情,非攀附藤萝对高木的依傍,亦非礼教枷锁下的悲壮献祭。它当以彼此的自由为底色,以学识修养的相契、志趣心性的共鸣、人生境界的同频为骨血。于二人而言,它应是照彻生命的光,是雕琢心性的刃,能让彼此的灵魂更趋丰盈,精神更上层楼,是人生缺一不可的滋养。”
“唔,嗯。”褚栖迟似懂非懂地应着,把每一个字都听进了耳朵里,可“灵魂共鸣”“精神同频”这些字眼,像隔着一层雾,怎么也钻不进脑子里,只觉得深奥得很。
褚绥之见状,语气放得更柔,耐心解释道:“简单说便是,一段真正的爱情,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缘分。而且呀,人这一辈子,无论是否能遇上爱情,它都不该成为你的绊脚石—— 它不会阻止你奔赴想去的远方,反而会像一束暖光、一阵清风,推着你成为更完整、更出色的自己。”
褚绥之话锋一转,又绕回了正题:“爱情这东西,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其实也没那么要紧。”
“如今这世道,让女子不必摇尾乞怜求一份情爱才能活。我们能凭着自己的本事立足,靠自己的能力安身立命,脑子里就不要再只围着‘爱情’打转。” 她轻轻拍了拍褚栖迟的背,眼底满是知足,“娘现在这样,和你一起,过得充实又自在,心里很是满意。”
褚栖迟有点糊涂,皱着小眉头问:“难道在以前,女子就算有一技之长,也不能凭本事找口饭吃?就只因为生为女儿身?”
她掰着手指头数:“往上说,如今帝君是女子,镇国将军是女子,御史中丞也是女子,朝中大半数官员皆是女性;往下看,咱们邻里街坊,有开酒楼的王掌柜,做布铺的李老板,还有走南闯北的货郎,哪个不是女子凭着本事立足?”
“哎哟,我的傻孩子。” 褚绥之为她的天真失笑,语气里带着几分庆幸与感慨,“是,我们现在可是有天大的福气。该心怀感恩才是 —— 若是放在祖辈那个年代,她们只是被看作供人赏玩的花瓶。管你是知书达理,还是身怀绝技,在他们眼里,终究逃还是‘花瓶’。”
她话锋一转,问道:“你想想,我如今担任何职?”
褚栖迟略一思索,立刻答道:“校书郎。”
“嗯。” 褚绥之颔首,“虽说不是什么权重的大官,却也是朝廷在册、领受俸禄的九品正官,能凭着笔墨为朝堂效力。”她顿了顿,语气沉了些:“我能任此职,是因为我腹中有点学识、笔下有些才思。可若是在以前,纵使我有过目不忘的记性、下笔成文的天赋,文采斐然,惊才绝艳,也只能被戏称为‘女校书’,当个供人取乐的才伎罢了,想要踏入仕途、执掌官职,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褚栖迟瞪大了眼睛,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惶,“生做女儿,竟曾这般不幸,任人轻贱?”
褚绥之轻轻摇头:“不,阿迟,这从不是生为女子的错。任何时候,身为女性,都绝不是一种错误。”
“就算有人厌弃自己天生是‘永抛鸾镜画蛾眉’的女子,生出‘愿天速变作男儿’的念头,那也不是她们的本心,而是长久以来封建礼教的压迫、世俗偏见的裹挟,才酝酿出的悲剧。”
在缺乏民主自由的瘦田里,开不出女性自信的丰美之花。男性的光鲜盛大,却是生长于女性血肉与精神浇筑的祭坛之上。
“过往的岁月,我们未曾亲身经历,只能从史书的只言片语、先辈的零星口述中,窥探一二。” 褚绥之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怅惘,“可即便只是这样,那些被束缚的人生、被轻贱的尊严,仍让人触目惊心。”
她收紧手臂,将女儿搂得更紧些,语气里满是珍视:“所以阿迟,现在这样能凭本事立足、能自由选择人生的日子,我们可得好好握紧,好好珍惜。”
“至于往后要不要再找个人相伴,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也不是我现在要盘算的。随遇而安,见机行事便好。” 她顿了顿,点了点女儿的鼻尖,“娘当年的婚姻,与爱情无关,实在草率得很。你可不许学娘的样子,将来定要寻个真正合心意的,莫要将就。”
“那可真是奇怪,相爱之人能结婚,不相爱之人也能结婚,那结婚到底有什么用呀?”
“或许,两性结合的婚姻制度本身,就藏着难以根治的问题。”褚绥之靠在床头叹了叹。她,也是在被时代洪流推着走。
就像西州上一任帝君,为解决人口锐减的困境,贸然推行一女多夫制度,结果自然是收效甚微——管它婚姻对象多还是少,婚姻之下的繁衍责任,受苦的只有女性。
一男多妻制,无疑是男权文明肌体上滋生的毒瘤。它将女性视作可分割的资源,使其沦为生育工具与依附男性的附属品,彻底剥夺了女性的独立与尊严。
而一女多夫制,生搬硬套地复刻压迫模式,既非改革,更非创新,不过是换了名字的毒瘤罢了。千万年来,若只想着如何像男性压榨女性那般去反噬男性,最终只会陷入两性的怪圈。根本的根本,是让其解绑。
如今,她们可怀 “疾令东风传信至,百花连夜竞芳姿。九万里风鹏正举,载我乘潮越海驰” 的凌云壮志;可享 “三山碧水魂非远,半枕清风引梦长。依曲径,傍回廊,竹篱茅舍尽风光” 的闲雅清欢;可寻 “满天星斗如堪摘,遍体云霞似作衣。骑白鹿,驾青螭,群仙齐和步虚词” 的自在疏狂。
她们精神富足、□□自足,个体发展愈发完善,无需依附他人,更不必拖着他们前行。传统的两性婚姻,反而成了束缚天性的枷锁。
新帝尹烬登基亲政后,力排众议修订了全国婚姻制度。新规之下,有情人结合的核心不再是捆绑女性的子宫、以繁育后代为唯一目的,转而倡扬灵魂契合、心灵相依的伴侣之道——女子与女子结缡,享有法律认可与保障。
消息初传时,举国皆惊。两性婚姻本是保障人口生育的重要基石,这般改革无疑是颠覆常理、冒险之举。
可施行至今,成效远超预期。自由相爱、自在相伴,无需再为伴侣牺牲自我。
至于西州的人口问题,通过推出多元人才引进政策缓解压力。
“长远来看,此举成效尚难断言,但就当下而言,确是破除沉疴的妙举。”
尹烬人如其名,有着燎原之火般的野心,行事果决凌厉、不拘一格。世人都道她是毁灭后余下的星火,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是新时代破晓的晨光,劈开桎梏。
褚栖迟听得心头一动,好奇地追问道:“有多妙?”
“日后你亲身经历了,便懂了。”
“不说我也知道!” 褚栖迟扬起小脸,“师傅年少时,曾远赴西州拜入天下第一宗云苓门下学医,便是在那时与她的师妹相知相惜,定下终身之约,过了好一段琴瑟和鸣、自在逍遥的日子......”
“你倒是八卦。” 褚绥之被她这副小大人的模样逗笑,揉一揉她的脑袋,又挠了挠她的咯吱窝,“这些都是听你师傅说的?耳朵倒挺灵。”
“哈哈哈... 娘别挠啦!” 褚栖迟笑得直打滚,蜷缩在被窝里扭动着小身子,“师、师傅是个话篓子嘛!特别是一说起爱人就停不下来。”
“没大没小,”褚绥之笑着停了手,替她掖好被角:“好了好了。这都大半夜了,小话痨该睡觉了,再聊下去天都要亮了。”
“可是娘,我还想听你讲故事......” 褚栖迟嘟着小嘴,眼底满是不舍,还拉着母亲的手轻轻晃了晃。
“乖,明日再讲。” 褚绥之低头挨着她,声音温柔得像月光,“快闭眼,娘陪着你睡。”
褚栖迟这才乖乖闭上眼睛,脑袋还往母亲身边蹭了蹭,没过一会儿,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已然进入了梦乡。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西楚虞姬的《和项王歌》。
【我已君休。万千悔恨更何尤。拼得眼前无尽泪,共水长流。】:清代沈鹊应的《浪淘沙??悼晚翠》。
【烈女不肯更二夫,相从地下寻灵匹。】:清代宋景卫《正俗歌为陈媛作》。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唐代关盼盼《和白公诗》。
【女校书】:对才伎的称呼。
【永抛鸾镜画蛾眉。愿天速变作男儿】:五代黄崇嘏《辞蜀相妻女诗》
【疾令东风传信至,百花连夜竞芳姿。九万里风鹏正举,载我乘潮越海驰】:改自武则天《腊日宣诏幸上苑》和李清照《渔家傲...》
【三山碧水魂非远,半枕清风引梦长。依曲径,傍回廊,竹篱茅舍尽风光。满天星斗如堪摘,遍体云霞似作衣。骑白鹿,驾青螭,群仙齐和步虚词】:明代叶小鸾。
以上所有人都很有故事,之前不了解的也可以搜一搜。
尤其,黄崇嘏,一个历史上真正的女扮男装的故事主角。2025年,要是还在写女扮男装那是糟粕,但是看那个时候,真真正正的“古代”,看到女扮男装,会让我流泪叹惋。好在,女不得不扮男装已经是过去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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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元稹,苏轼,纳兰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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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褚绥之婚姻的时候,我曾经掉进坑里,想,为什么设定女性这么厉害了还不能实现女性婚姻自由?推动剧情是一方面,还有是社会因素,要被繁衍的责任捆绑。
女性掌权站在高的政治地位,如何避免写成男尊、bg性转?
不是和男性一样全方面压迫对方,这不是女性道德感高。根本的根本,是让其解绑。女性与男性解绑,繁衍与男性解绑,女尊不是未来,全女才是,那才有真正的自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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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何为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