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的刹那,褚栖迟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紧接着便是一阵仿佛连血管都要被从四肢百骸里生生抽离的空茫。
血液在瞬间逆流又僵滞,顺着被“抽走”的血管轨迹,留下一路冰碴似的寒意。眼前猛地炸开一片黑,耳边的喧闹声被掐断,只剩颅腔里嗡嗡的死寂。
她像被抽尽了所有提线的木偶,直直杵在原地,连指尖都忘了蜷曲。
重明第一时间察觉不对,快而稳地环住她的腰,将她揽入怀中,让她瘫软的身子有了支撑。
那男人见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随即迅速低下头,像一滴水融入江海般,再次低头混入人群。
重明指尖先虚悬在褚栖迟鼻下,捕捉到那缕微弱的气息,她才稍松的神经在顺势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后又绷紧了——明明是热气蒸腾的天,这双手却凉得像刚从千年冰窖里捞出来,指节绷得僵直。
“褚栖迟。” 她低唤一声。怀中之人双目紧闭,毫无应答。指尖传来细微的颤感——竟是她自己的手在抖。
重明眉心一皱,金瞳在眼底浮现,正要转动探查时,前一秒还毫无动静的褚栖迟,忽然缓缓睁开了眼。
金瞳瞬间隐去,连带着周身悄然泛起的微光也一并敛入肌理,重明的手无意识收紧了些,将褚栖迟的手攥得更牢,只余下眼底未散的担忧:“你怎么样?”
“你...”褚栖迟睫毛颤了颤,像受惊的蝶翼,接连眨了好几下眼,才勉强将重明的轮廓看清——视线仍蒙着层薄纱似的模糊,似乎方才一瞥而见的那对双瞳,更像沉在雾里的幻影。她下意识摇了摇头,只当是晕厥后的错觉。
“你怎么了?中暑?”重明先一步问她。
不是中暑。
褚栖迟心里清楚。这倒更像是她的顽疾发作,不过,往日多发作在深夜,或是身体超负荷后,最多是心口钻心疼,伴着四肢无法动弹,可方才那阵,是彻骨的空茫,像灵魂被抽离出躯体,陌生得让她心慌。
从最初的心悸气短,到钝痛缠身时的喘促乏力,再到绞痛难忍、四肢彻底失控...如今...莫非她的病又恶化了?
她想起从前,开始她不适时只需要歇着,后来日日汤药不离,到最后,连翻身都要小心翼翼护着,生怕有半分闪失,末了更是让她整日卧床,吃喝起居都细致照料,娘和师傅眼底的忧虑一日重过一日。
她不想再让任何人担心了。更不想...
褚栖迟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涩意,再次抬眼时,脸上已漾开一抹浅浅的笑意,语气故作轻松:“或许是吧,这天儿太热了。”
见重明眼底疑色未散,她指尖轻轻回握,裹住对方温温的掌心,“不过现在真的没事了,你看。”她还故意动了动胳膊,证明自己无碍。
“...”当她傻吗?重明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模样,心里跟明镜似的。毫无征兆地晕厥,又在无外力救援的情况下骤然清醒,其中蹊跷一目了然。但见她现下不愿多说,也不再细究,只抬头扫过那人群:“方才那人是谁?”
“那是段超。”褚栖迟声音轻得像一身叹息。
“?”
“简单来说,我爹。”
“你爹?”
褚栖迟点点头。
重明倒是颇感意外。气存于天地,万物有灵,人身亦有气。但凡是通过灵墟引过气的练气者,她只需抬眼一瞧,便能速读其过往生平,尘缘旧事,如书卷般在眼前展开。
显然,她不能了解褚栖迟。
两人并肩坐在廊下长椅上,阴影遮蔽,暑气散了些许。重明单手撑着椅背,身体斜斜倚着,歪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目光落在褚栖迟侧脸上,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又将那句话慢悠悠念叨了一遍:“那个,是你爹。”
“你带我来的这儿,会不知?” 褚栖迟转头看她,语气里带着点笃定的试探,“难不成,这就是你说的‘好戏’?”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重明低笑一声,眼底划过一丝促狭,“谁有空特意带你认亲,不过是恰巧撞上罢了。”
“打住打住,祸从口出。” 褚栖迟连忙摆手,神色多了几分郑重,“‘认亲’这话可不能乱说。”
东陵律法早已取消连坐,但被发配的谋逆者会被割去户籍,断尽所有法律上的社会关系。她可不想平白和 “谋逆者” 扯上牵连,徒增麻烦。
“你若是真不关心,又为何一脸愁云?” 重明挑眉,“口是心非?”
“我只是有些不解。” 褚栖迟垂眸。
在她的成长里,“父亲” 二字从来带着无用甚至恶意的色彩。娘和师傅给了她所有的关爱与教导。如今长大成人,再次见到段超——那个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连自身都难保的男人,她实在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她的父亲?
那可是她娘啊!是提笔能安文、遇事有风骨的褚绥之,是她心里比皎月还明亮的人,而段超,呵,无话可说,无处可评,不说也罢。
怎么就结了婚?
爱情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褚绥之与段超当年同为楷书手。同僚日久,互赏其文思敏捷,倾慕其沉静通透,一来二去,情愫渐生。便顺理成章地结为连理,不久后生下褚栖迟,再后来,段超走上了谋逆之路——以上皆为外人眼中的故事。
褚栖迟的记忆突然被拉回。段超刚被发配不久,她抱着褚绥之的腰,小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哽咽着安慰:“娘,你别在我面前故作坚强了,我都知道的...”
那时她刚从段超的书房翻完一摞话本,里面全是“夫妻恩爱、生死不离”的戏码。她见褚绥之白日里照旧晨起理事,夜里守在灯下为她熬药,甚至为了她愈发严重的病情,跑得更勤了,脸上从不见半分悲伤,便认定娘是怕她忧心,才把苦水都咽进肚子里。
她抱着褚绥之的腰哭得呜咽不止,小肩膀一耸一耸的,让人听了心头发紧。褚绥之却眉头拧成一团,小心地掰开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扶着她的肩仔细打量——女儿小脸煞白,眼神涣散,说些混话...
定是中了邪!
褚绥之心下一沉,转身快步往灶房去。她舀了半碗清水放在灶台边,取三根竹筷并拢,指尖蘸了水,抹在筷头,随即扶着筷子缓缓立在碗中。那三根竹筷竟真的直直竖在了水面上,纹丝不动。
褚绥之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地盯着那筷子,严肃道:“段超,一切皆是你咎由自取。做下那般大逆不道之事,如今死在半路都是便宜了你!”她随手抄起灶边的菜刀,刀刃在昏黄的油灯下划过一道寒光,“邪祟速速退散!莫再牵缠我儿,佑她平安!”
一声厉喝落下,“哐当”一声巨响,她将菜刀狠狠拍在灶台石面上,震得碗里的水泛起涟漪。三根竹筷晃了晃,“啪嗒”一声倒在碗中,溅起细小的水花。
褚绥之盯着被震倒的筷子,咬牙补了一句:“再敢来犯,定砍死你!”
她缓了缓心头的戾气,用袖口擦了擦手,才转身快步回到堂屋。褚栖迟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坐在椅子上抽噎,脸上满是泪痕。褚绥之快步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将女儿搂进怀里,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温柔。
“阿迟,不怕不怕,”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邪祟已经被娘赶跑了,再也不会来缠你了。”
褚栖迟埋在她怀里,抽噎着蹭了蹭,小鼻子通红,泪眼朦胧地抬头:“娘...”
“娘在呢。” 褚绥之抬手,用袖口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指尖带着刚从灶房沾来的微凉水汽,“你方才是被那东西缠了,才说胡话呢。娘心里好好的,一点儿不苦,也不用你这般心疼。”
“不是,娘。”褚栖迟眉头拧得紧紧的,拉着褚绥之的衣襟,“我没事,倒是您——您真的没事吗?我看书上不是这么说的...夫妻本是同林鸟,他走了,您怎么会不难过?”
“书?什么书?”褚绥之警觉,“他是走是留,是生是死与我们何干?”
“就是爹书房里的那些呀。”褚栖迟没察觉母亲的异样,只瘪着嘴解释。“您最近总忙着出去,我一个人在家太无聊,就跑去翻了翻,里面说妻子都会为丈夫伤心的。”
段超出事后,褚绥之忙着为女儿寻医问药,又要应付官府盘查,根本没来得及清理那些旧物。
褚绥之憋了一口气,又气又笑:“怎的一个不注意,就让你学了这些东西。”她转身去厨房端来温好的汤药,用小勺舀起,吹凉了才喂到褚栖迟嘴边,“先把药喝了,娘跟你好好说说。”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褚栖迟皱着脸咽下去,褚绥之又替她擦净嘴角,才带着她躺上床,掖好被角,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掌心贴着女儿温热的小身子,她才缓缓开口,讲起了那些往事。
“早年我与段超在翰林院当差,同僚日久生情、情投意合?那都是瞎说的。”褚绥之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疏离,“不过是那时总一同领差,他为人机灵,又不聒噪,相处着还算和睦罢了。自始至终,没有那般所谓的‘爱情’。”
段超偷偷做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这是他的选择,生死都与她无关,她没什么好担心或伤心的。
褚栖迟在她怀里扭了扭,小小的脸上满是不解:“那你们为何会成亲?书里不是都写着,成亲的人都该是恩恩爱爱的吗?”
褚绥之低笑一声,指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寻一人结婚生子,是人到了一定时候要走的路,是世间多数人的常态。有时过日子,本就利益至上,无需谈什么爱不爱。”
她顿了顿,解释道:“你也知道,整个无极大陆生育率素来低下,那几年更是人口骤减。朝廷为了鼓励婚配,出了好些政策——成了亲的,不仅有银钱补贴,还能分下城郊的薄田。我和段超本就处得不算糟,顺着政策结了婚,后来借着由头,还升了校书郎。”
“我本就对练气没兴趣,亦没那天赋,生孩子让灵墟有所损耗,于我而言也无伤大雅。”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暖意,“我喜欢埋首书堆、整理文卷的日子,如今当了校书郎,正合了我的心意。”
她低头,在褚栖迟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再说,若不是这样,我又怎会有你这么个宝贝呢?”
“那、那...”褚栖迟揪着她的衣襟,又想起话本里的情节,“娘就没想过再找一个?唔——”
话音未落,她的嘴巴就被褚绥之轻轻捏住。褚绥之无奈地摇摇头:“你到底在他书房翻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这些念头都是从哪儿来的?我可没教过你这些。”
她与段超,婚前婚后都相处平淡疏离,更多的是相敬如 “冰”。两人没事便各自守在书房,互不打扰,也甚少过问彼此的踪迹。
若不是后来他谋逆事发,官府来盘查,她都不知道他私下里竟与那些逆党有往来。
“那次谋逆的主谋是个男臣,还打着要终结女人当权的旗号,简直是痴人说梦。”褚绥之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嘲讽,“我那时才惊觉,自己从未真正看清过这个丈夫。他骨子里藏着那般根深蒂固的迂腐偏见,想来书房里那些藏书,也多半是些陈腐论调,才把你给教糊涂了。”
今晚恰好得空,她觉得有必要好好跟女儿谈谈心,免得孩子被那些迂腐论调带偏,走上了歪路。
最近冷了,流感也多,好像有点中招了,两章一起更,然后休息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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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段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