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的点刚过,任平生见她没别的事了,就赶紧拿上衣服去卫生间冲澡。
她不太习惯在陌生的浴室里赤祼全身,因此和前一天一样,动作极快。
她出来的时候,悄悄都震惊于她的速度,正想调侃,任平生的手机却在此时响了起来。
只一眼,任平生的眉头便打了结,对上悄悄张到一半的嘴,抿唇投去歉然一眼,“我去卫生间接个电话。”
“嗯嗯。”悄悄善解人意道:“去吧去吧。”
卫生间里笼着未散的水雾,两米见方的空间里潮润润一片,站在里头连呼吸间都沾着水汽,重得叫人心生厌烦。
任平生周身的毛孔才刚在空调下舒展开,却又在潮湿闷热中糊了起来,衣服被汗或是水黏在后背上,躁得她升起骂人的冲动。
她深呼吸数次后,才终于按下接听键。
接通电话,在任平生这里是三思后的行为,但对于任家及来说,就有些猝不及防了,尽管他才是那个拨出电话的人。
于是乎,电话两头的人不约而同都沉默着,听筒里交错的呼吸声在默数着难堪。
任家及知道她的性子,就这么无言下去只是自己徒增尴尬,所以片刻后,他还是主动打破了沉默。
“奶奶的……今天晚上会送回老家,明天在老家设灵堂。”他顿了顿,“你能不能回去送她一趟?”
任家及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很疲惫,像海边的礁石,被不如意一遍遍拍击与侵蚀,化出嶙峋的沟壑。
任平生算算时间,今天距离他告知自己田玉红去世的消息正好一个礼拜,按理来说治丧事宜该在七天内完成,能拖到现在,想必也有付顺惠的功劳。
老一辈的人大都讲究落叶归根,除非故乡物是人非,实在没有容身之处,否则没人愿意做个异乡鬼。
但跨省的遗体接运费用不菲,付顺惠怎么会愿意为了一个死了的老虔婆割肉掏钱,她们俩本质上是一样的自私市侩,更别提没了任平生这个统一的敌人后,她们之间的婆媳矛盾只增不减。
作为一个懦弱无能的人,任家及能扛住付顺惠的反对,坚决把老娘送回家乡安葬,已经算是勇气可嘉了。
但能让付顺惠真的让步,肯定还有别的条件。
任平生想着,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个讥讽的幅度,没有出声。
沉默像烤红的铁板,任家及仿佛能看到自己的尊严在上面被煎得冒油冒烟,但想到田玉红去世前对他的叮嘱,他还是不得不忍着窘迫羞耻,再次开口。
“就送你奶奶最后一趟。”他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慢慢地说出一句:“算爸爸求你了。”
这话一出,任平生几乎要笑出声,或者说她觉得自己此刻应该笑得前俯后仰、直不起腰,笑得要撑着什么东西才不至于摔倒,不然都对不起任家及这么诙谐的笑话。
然而她只是表情扭曲了一瞬,便很快恢复如常。
“任家及。”她直呼他的大名,声音平静,话里的狠戾却不加掩饰,“你的面子值几个钱?”
“我也曾经求过你,求过你们,但你们搭理我了吗?”她话说得慢条斯理,“大家彼此不对付你知我知,这会儿倒是铁了心要我回去给她披麻戴孝,让我猜猜是为了什么。”
“一是为了面子,二是……为了房子?”任平生凝神听着电话那头的人被这几个字掐住了呼吸,没什么感情地弯了弯眼,“想把我架在火上烤呢?”
田玉红是个不要脸却不自知的人。
任家这一边亲戚众多,曾经有个追星的孩子,无意中在自己偶像新拍的杂志封面下的工作人员表里翻到了任平生的名字。她直接在私信里狂轰滥炸,想托这远房堂姐的福要几张签名照。
任平生看到当作没看见,不带搭理,可田玉红知道这事后,从任家及那要来了她的联系方式,一条接一条的语音,无外乎是在指责她连这点小忙都不帮,让自己在亲戚面前丢了脸。
任平生倒也不当回事,设置消息免打扰后便由着她蹦跶,后来渐渐地就没了动静。
然而极端无耻的人永远不会知难而退。
第二次接到这个好奶奶的电话,是她直接用任家及的手机给她打来的,在某个新年期间。
田玉红开口便颐指气使地命令她,给一个她听都没听过的高中刚毕业的家族里的小辈,“安排”个进娱乐圈的门路。
任平生能听到背景里有人在说话,窃窃私语、吹捧笑闹。
大抵是吹捧让田玉红越发飘飘然了,话说得更加理直气壮,还说出一些“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人帮自家人”的蠢话。
任平生实在听不下去,直接掐断了电话,把任家及的电话号码拖进黑名单里,直到过完年才放出来。
但那个当下,她其实并不生气,只是无语,甚至觉得好笑。
先不说她一个搞杂志的顶多算只是沾了娱乐圈的边,即便的确是有如此大的能量可以在一片鱼龙混杂中运转,她又凭什么让田玉红这么一个苛待自己的人沾光呢。
任平生是半点情绪价值都不会给这群人提供,哪怕只是在亲朋聚会时被田玉红挂在嘴上长脸。
然而无论是在哪一场没有硝烟的冲突中,任家及都是一如既往地隐身了。
他对田玉红向来唯唯诺诺,对渐渐长大的任平生则是愧疚中掺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他只能装傻充愣,在下一次联系中一副全然无事发生的样子。
任平生早就知道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是个连自私都不敢大胆显露出来的人,但这些年她也不过是冷眼瞧着他的懦弱,可田玉红的死打破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维持的相安无事。
她也实在厌倦这些人的惺惺作态了,她决定扯开遮羞布。
“无论是作为父亲、丈夫还是儿子,你都失败得不能再失败了。”
“我对你没有感情,我也不在乎你对我有没有。”任平生咬紧了后槽牙,维持声线平稳,“但我唯一确定的是,你们一家几口这么多年了一直算计着我妈留给我的东西。”
“不要再来烦我。”她放任心里的怪物跳出来,发出嗬嗬的怪叫,“我知道你的工作单位,知道你儿子就读于哪所学校,知道你们现在住在哪个小区。”
“你应该知道逼急了我是什么后果的。”她的气声顶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意有所指:“你见过的。”
话音落下后,只余沉默。
任平生却恍惚觉得周遭很吵,吵得她呼吸急促,好一会儿后她才意识到在耳边隆隆作响的是自己的心跳,像投入水面的巨石,砸出大片大片水花,推着血液在体内疯了一样奔涌。
她小小的凡人之躯里,容纳下了宛若大地惊雷的变化,她几乎要耳鸣目眩,也因此,任家及挂断电话的动静显得过于微不足道了。
等任平生意识到这次的停顿太长太久时,才注意到发烫的手机里,通话早已结束。
她松开手机,掌心里湿湿的,还有一道很深的按压机子留下的红痕。
卫生间里没有镜子,她看不到自己的狼狈,只在将额前的头发往后捋时,摸到一手的水,才发现自己脑门上布满了汗珠。
待心跳恢复如常,耳边再没有那轰鸣声,任平生才又褪下所有衣服,站在淋浴头前,再次冲了个澡。
病房里,悄悄白天睡得太久了,现下一点也不困,稍稍高了点的体温并没有带来什么异样,此刻的她比刚醒的时候精神多了。
她闲不住,便又翻下床,打开手机里的电筒放床上当照明,扶着挡板就开始散步,心想要是运气好,说不定今晚就能排气。
当然,她还留神着卫生间里的动静,毕竟任平生刚才的表情可不算好,但墙板地隔音实在不错,她什么也没听到。
任平生出来的时候,心情已经平复了,只是一抬眼,心脏却被吓得漏了一拍。
光自下而上打在悄悄的脸上,乍一看,她的脸上一半是阴影,还让人瞧不清眼睛,简直像小时候独自睡觉时脑海中的恐怖幻想成了真,向来淡定的任平生也惊得后退了一步。
悄悄正吭哧吭哧挪步子呢,被她的动静一搅和,发懵又疑惑,“怎么了?”
“你别动。”任平生深吸一口气,打开摄像头,按下快门后,走前两步递给她,“你现在看起来是这样的。”
悄悄定睛一瞧,没忍住哈哈笑出声,只是没笑两声,又“哎哟”叫唤,“不行,你别逗我笑,疼。”
“……”任平生无语,决定换个话题,一边归置手里的东西,一边问:“怎么还不睡?”
“不困,刚刚睡太多了。”悄悄继续挪挪挪,瞅了眼任平生的脸色,见没有什么异常,便也收起了准备好的关心,只笑笑,“我有预感,我明天一定能排气。”
“你还发烧呢,悠着点,劳逸结合,不要揠苗助长。”任平生提醒道。
“晓得的。”悄悄点头,“那我现在就上床。”
任平生便也不说话了,只将折叠陪护椅支开,平展成床,又从柜里拿出枕头和薄被。
做完这一切,她拿着悄悄的保温杯去开水间换了新的温水,回来后将水杯搁回床头。
“晚上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叫醒我。”任平生躺上床,将被子搭到腰处,“你能睡也多睡会儿,有利于伤口恢复,而且黑暗中玩手机对眼睛不太好。”
“知道了,任管家。”悄悄笑她,但笑完又突然道:“说真的,谢谢你了。”
不是,我干什么了,假期怎么要偷偷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任家及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