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不太喜欢五月。
立夏还没到,炎热便迫不及待地抹掉春的痕迹,烘得人心烦意乱。
高温加剧了某种不安分因子的活动,她恍然觉得四周的人事景都躁动起来,像被催促着一般闷头乱撞,就连路上的喇叭声都比平常更嘈杂。
从墓园脚下爬至半山坡时,她的眼睛被炽阳煎得半眯起,目之所见是一座又一座沉默的墓碑,以及一片仿佛要将大地蒸干的白光,只有死亡的阴霾屹立不倒。
这已经是她这五天来第三次爬上这座墓园了,而她最后一个要见的,是妈妈方彦姝。
跟前两次见外公外婆时不同,她这回格外安静。
扫去尘土、抹净灰尘、摆上鲜花与贡品后,她便再次陷入和往年一样的沉默里。
妈妈病逝时,她已经十五岁了,她对她并不陌生,过去十几年里,她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任平生大可将前几天跟外婆他们说过的话再说与她听,然而她心头压着沉甸甸的秤砣,重得她开不了口,一条舌头像僵了般卷不起一个音节。
斯人已逝,她的疑惑永远得不到解答,她的懊悔与愧疚也得不到谅解。
她的妈妈和教科书里母亲形象相似又相异。
方彦姝有传统的贤良淑德,能将三口之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衣服怎么叠怎么放、三人口味上的差异要如何协调、丈夫或女儿耍小性子时又要怎么劝哄等等等等,她信手拈来。
但她的生活远不局限在四四方方的房子里,不囿于锅碗瓢盆与柴米油盐中,贤惠之余,她还是学校里备受尊重的数学组组长,是理智而严厉的老师。
她温柔又强势,像冲进曲折河床里的水流,适应地形崎岖的同时,也在无声中一点点改变河道的形态。
温柔是外衣,只有与方彦姝相处久了,才知道她内核的强大。
任家及是个好脾气的人,有时候温吞得仿佛没有自己的主见,家里大小事的真正话事人是方彦姝。
在成长过程中,任平生的性格塑造深受她的影响,然而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更别说她身体里还流着属于另一个人的血液。
她骨子里的强势与固执,很早就可见端倪,偏生她又是个不肯模糊是非对错的人。在不知道人处在社会中要像变色龙一样会伪装才能过的如鱼得水的年纪里,甚至在她小学的时候,就有班主任在她的期末评语里写下“极端”二字。
平日看起来只是活泼的好学生,会敏感地意识到老师的不公平对待,也会在和同学的争执中据理力争,在少有的几次打架里,她满面满身披着的是鱼死网破的狠劲。
这种要被请家长的时刻,任平生都会报出妈妈的手机号,她不喜欢爸爸一进老师办公室就先低头歙肩的认错的姿态,他的温和延伸到另一个空间里就像懦弱一样可笑。
而女儿的表现让方彦姝喜忧参半,但让她喜的是她有主动自我保护的意识,让她忧的也不过是她手段的幼稚与粗劣。
然而这毕竟不是真正的动物世界,社会不是真正的丛林,她引导女儿适应社会规则,举出的例子却来源于孙子兵法。
好在引导到底是有用的,一年年下来,方彦姝没再被任平生的班主任叫去办公室了,任平生仍有反抗的勇气,只是更理智了,不再轻易与人剑拔弩张。
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成绩单上的全优也挡不住老师有时要为她的顽劣头疼,可她一点也不怕,因为她有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妈妈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方克让与何寻芳听到外孙女这些事迹的时候,前者哈哈大笑,后者面含担忧,但外婆的忧虑却不是反对的意思,只是怕她因此被同学孤立,被老师不喜,因此总会碎碎念,劝她温柔一点、要听话、要和老师同学友好相处。
任平生也很听他们的话,就算外婆念叨得再多,就连外公在一旁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也还是乖巧地听着。
老人们的慈爱在一定程度上也抹平了她性格中的一些尖角。
抛开总是泼冷水的奶奶,任平生算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哪怕到了青春期,思想中也带有孩童天真的一面。
直到方彦姝的死撕破了这一切。
到了今天,任平生每每回望时,依然会为妈妈的理智而佩服到心惊的程度。
在知道自己的病痊愈无望起,她便开始为女儿留后路,抓住一切她能抓到的,却唯独没有要丈夫的任何承诺。
什么“不再续弦”“好好抚养女儿成人”之类的话,承诺都是沤浮泡影,只在说出口的当下不掺水分,人性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更何况她比谁都了解枕边人性格中的软弱。
丈夫未必就真的不想要一个儿子,只是相比于逢年过节才见面的婆婆,她才是与他朝夕相处的人,所以有些话他只能藏在心里。
她有时候甚至觉得任家及像菟丝花,即便念了大学,有了稳定的工作,也依旧生不出一根足以支撑他人格独立的主心骨,所以从前听妈妈的话,后来听妻子的话。
而方彦姝太了解田玉红对她们母女俩的不满了,所以拖着一副病躯,也哄着逼着任家及将二人一半的积蓄转到自己爸妈那。
至于房子,在她的要求下,从一开始写的就是女儿的名字。
任平生感激妈妈为自己谋划的一切,她没有怀疑过她对自己的爱,却依然不能理解为什么她要在病入膏肓之际,哄她说她会好的。
但其实最让她无法原谅的,还是那个天真到愚蠢的自己。
明明都已经从治疗癌症最权威的康广市又转回了祁平,明明妈妈的病容日差一日,但她——一个十五岁的已经能独立思考的人,还是相信了妈妈说的“只要等到合适的□□就能好了”,也听从她的话,不请假,该上学上学,只在周末才来见她。
回忆曾在妈妈刚去世的那两年里反复煎熬着她,妈妈睁眼说瞎话时嗓音里的颤抖、外公外婆不忍卒听的转身、甚至是任家及眼角未干的泪痕等所有被曾被她忽视的细枝末节慢慢浮上水面,她渐渐明白,其实是她自己太希望这些话都是真的了。
外公外婆后来说,妈妈怕耽误准备冲刺中考的她,所以才会撒善意的谎。
任平生不是不理解她的想法,母亲的生命即将终结,但女儿的生活仍在继续,她不能妨碍她。
所以后来她都分不清妈妈究竟是无私还是自私的了,她想随便找个谁来怪罪,好让自己不要再如此窒息,但数了一圈,她好像还是只能怪罪她自己。
从太阳正盛到日光渐稀,无际的天漫进无边的暮霭蓝,任平生终于动了动。
她从地上爬起,拍拍因久坐而有些失去知觉的臀,最后摸了摸妈妈的墓碑。
“明年见。”她说。
但戗风而行,话脱口的瞬间便隐没在风中,无人知晓。
在任平生家门口空等许久,谈宇君最终还是丢掉原先的坚持,一屁股软亸地坐到了地上。
她觉得自己看起来肯定特别像个叫花子,一身奔波的风尘仆仆不说,还毫无形象地坐在脏兮兮的地板上。
走到的感应灯只有在有人活动时才会亮起,十来秒后就熄灭了,她仿佛能看到夜色一点点爬进这幢楼的过程。
她是怕黑的,但一分钟挥舞三四次手臂就为了让灯长亮这事看起来太傻**了,她只好打开手机的电筒,得到些不太顶用的安慰,但手机的电也快没了。
随着天色渐暗,她就越害怕越委屈,为自己岌岌可危的电量、紧闭的门和任平生没接的电话。
但当旁边的电梯传来停靠的“叮”声,而自己等的人真的从里面走出来时,谈宇君却一瞬间忘掉先前所有的委屈与抱怨,像搁浅的鲸等来心心念念的涨潮一样,只剩明亮澄澈的激动与欢欣。
兴奋使她的动作看起来慌乱无序,只胡乱地抓着门把手爬起来,就迫不及待地奔向任平生了。
然而在灯光之下,对方身上沉沉的疲倦与哀伤让她在两三步之外便渐渐止住步伐。
来人一身黑,发丝些微有点凌乱,有些□□涸的汗黏在额角,甚至带点狼狈的味道。
谈宇君茫然无措地想说些什么,但张张嘴,最后只唤了她的名字。
“任平生。”
被念到名字的人抬眼,望着她,片刻后才笑,声音带着粗粝哑音:“你怎么来了?”
任平生大概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勉强,只能看到谈宇君抿了抿唇,平坦的眉宇也皱了起来。
好一会儿后,谈宇君很轻很轻道:“我来看看你啊。”
游廊的灯倏地灭了,窅窅中听觉比视觉更敏锐,两人都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任平生默了一瞬,再开口,声音却和谈宇君的撞到了一块。
她说:“吃东西了吗?”
而她问:“你怎么了?”
两句话交错着攀在一起,但话音落下后,谁都没有先回应。
任平生垂着眼不言不语,她的心情不好,所以身体便仿佛被设定好的程序托管,原本应该下车、进小区、上电梯后右转拿钥匙开门回家,但突然被打断后,她周身涌起磅礴的疲惫,方才的两句交谈已是极限,此刻的她突然就不想继续客套了。
谈宇君眼中的任平生向来是淡然的,所以对她现在忽然散发的消极有些不知所措,犹豫不过一瞬,她深吸一口气,行到她面前。
她小心地碰了碰任平生垂在身侧的手,轻声重复:“你怎么了?”
当很多死亡都发生在同一月份的时候,我也会将那个月视为不祥之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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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五月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