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闻……”
声音还没出来,眼泪先掉了下来。他一边擦泪一边急切道:“小闻你在哪?你还好吗?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子母血?”
“子母血?”
“是,就是……是……那种能转移服药者痛苦的神草,你还记得吗?是你跟我说过的——”
“嗯,我记得。”
“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它吗?!”
“……”对面默了许久,淡淡道:“它应该没有了,凌衣。月隐已经没了。”
剩下的声音全部堵塞在凌衣喉中。
哭腔黏滞,大脑空白。
“凌衣?”
小闻的声音好遥远,听起来又好疲惫:“你要子母血做什么?转移谁的痛苦?慕容吗?”
“慕……容……”
最后一记重锤敲下,砸的凌衣粉碎。他滑到地上,栽进坑里,手机啪嗒一声掉出手外。他撑起上半身,额头的血与泪水混合,渐渐流经他满脸……
“凌衣?你还在吗?”
“……不是为了慕容吗?”
“虽然没有子母血,不过还有另一种草药作用相似,或许能帮……”
“什么?”
凌衣猛然捧起手机:“什么草药?在哪?”
“情人吻,能转移服药双方一半的痛苦。在,应该有。”
“我现在就去。谢谢你小闻!谢谢你!谢谢你!谢谢……谢谢你小闻……谢谢……”
“不用客气。”
凌衣擦掉血泪,一骨碌从坑底爬起来。他刚刚想月隐族会不会把一些珍贵东西埋在地下,居然就徒手挖了这么大一个坑……真是疯了。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手抓脚蹬嘴咬,终于狼狈爬出地面。日光倾泻,白花花的淹没视野。
*
相枝山。
傍晚时分,残霞如血,空气中却酝酿着潮湿雨意。东方天际滚动着雾霾蓝的雷云,山风清冽。
凌衣莫名不安。
他讨厌这样的天气……
说起来,小闻只跟他说情人吻可能在这座山上,但还没有告诉他情人吻长什么样子……要打电话过去吗?但小闻不可能忘记这种事的……为什么一直没有说呢……
他望着已经定格许久的通信页面,心情更加压抑了。
但在看到山下熟悉的背影,一切压抑都豁然开朗。
“小闻?!”
车站下的影子回过头,屏幕微光勉强照亮了那半张脸。是小闻!凌衣飞奔过去,扑进了对方怀里——
“小闻!你,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帮你找草药。”青年收起手机,露出记忆中那永远略含羞赧的微笑:“情人吻的样子很普通,不好认。”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一直没告诉我它的样子。”凌衣喜出望外,但手搭上小闻的肩膀,笑容又慢慢消退了。
小闻瘦了好多……
最近过得不好吗?
为什么离开月魑?
还会回月魑吗?
现在住在哪里?
为什么……
无数的问题涌过脑海,凌衣却不知道先问哪一个。他的手慢慢滑下,不知不觉,与对方错开了两步距离。
“啊…… 对了,不用了小闻,你就在山下吧。把情人吻的样子告诉我就可以了。”
“我怕你找不到。你不是很着急要吗?”
凌衣垂眸权衡了下。
的确,他非常急迫。
他只好犹豫着同意:“那好吧……”
天色越来越暗了,两人先后踏上山路。
“情人吻一般会生长在哪里,小闻?”
“一般会在山顶。”余闻切回头答道,顿了几秒,问:“你不用灵神吗?”
“上次用已经太勉强了……阿怜现在还在睡觉呢。”
“阿怜也需要睡觉吗?”
“……嗯,这段时间她都很虚弱。”
余闻切点点头,多年相知的默契让他没再追问凌衣不愿意多说的话题:“那……你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这是第一个见到他就关心他,却没有摸他耳朵尾巴的朋友,凌衣胸口一暖,加快了步子:“好看吗?”
余闻切微怔,笑了起来:“好看。”
“也是阿怜让我变成这样的。”凌衣解释; “等阿怜完全恢复,我就能变回以前的样子了。”
余闻切喃喃自语:“也是阿怜吗……”
“小闻你呢?你怎么变瘦了这么多?”僵硬生涩地运转了几圈,锈迹斑斑的话匣子最终打开了:“你的头发也太长了……应该修剪了。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月魑?是不是慕容哥对你不好?我回来了,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
“不用了,没有这么麻烦。”余闻切略微命苦地笑道:“我只是暂时出来收草药。收到就回去了。”
“你一个人吗?!那怎么行!”
“没事的……”
“不行!!现在外面这么危险!你要什么草药?说不定我有……”
“真的没事……”
暮色四合,两人相伴上山,手电光照亮窄窄的路。凌衣来的急,一路上又头脑混乱,身心俱疲,对这座山了解鲜少。好在小闻不愧是潜心药草的医学天才,走南闯北,经验无数,即便也不熟悉整座山的地形,偶尔蹲下看看植物,拨拨枝叶,也能判断出正确的路径。
只是他们来的太晚了,天很快黑了下来。
闷雷阵阵作响,近在耳边。风吹草木,草木皆兵,四下漆黑藏鬼蜮。
凌衣心下略沉,不住前后左右张望。喉头滞闷几分钟,终究硬着头皮道:“小闻,我先送你下去吧。把情人草的样子告诉我就好了。”
前面的身影愣了几秒,回头:“一起下去吗?”
凌衣点头:“嗯,我送你下去。”
“你还要上来?”小闻皱眉。犹豫几秒,迟疑道:“今晚多半找不到了……”
他话音未落,便被凌衣反驳:“不是说在山顶吗?还没有到山顶。”
余闻切皱眉更紧:“要下雨了。”
凌衣抿了抿唇:“嗯,所以我先送你下去。走吧。”
他转身,衣角滑过枯草沙沙作响,肩膀被人轻轻抓住。
凌衣扭头,余闻切的面孔既昏暗又惨白,树影投下诡谲的影子,不断晃动。似乎显得对方极低的声音也语调古怪:“你找不到的,凌衣。”
凌衣挤出一丝笑:“可是我必须找到啊。”
“……是为了燕绝吗?”
“不是的,是为了月魑。”
小闻没有再劝他了,但半侧身子,转向的仍是山路前方:“那走吧……不用担心我,你灵神受损,其实也保护不了我。”
凌衣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又走了两分钟才低低道:“我可以的……”
小闻好像没有听到,或许风声太大了吧。
两人又走了一阵,靠近山顶,路越来越难走了。没有意外发生,风起云涌,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砸下。比凌衣预想得猛烈多了。没有灵神,连这雨都成了莫大阻碍,两人踉跄着互相搀扶,狼狈躲雨,好在不久后还真误打误撞找到一处洞穴,暂时得以喘息。
这洞穴似乎不久前还有人来过,靠近角落处留了一堆没烧完的木柴。小闻拿出火柴点燃,宛如小小的红日喷薄而出,两人围着火堆如释重负,发着“终于……”“太好了……”“好暖和……”的感叹松口气,再一睁眼,看见淋成落汤鸡的彼此,同时笑了。
“浑身都湿透了,小闻。”凌衣从暗袋里掏出纸巾,轻轻擦拭对方的脸,刚擦干便又有水珠从额发间流下,源源不断:“你看,你的头发确实该剪了吧……”
“你明明湿的比我更厉害。”余闻切忍俊不禁,从储物环里拿了手帕,隔着手帕捧住凌衣的脸。一寸一寸,慢慢往上挪,把脸擦干。
他还带了毛巾和干净衣物,两人简单擦拭,换上干净衣服,只不过淋了场雨,却有种劫后余生的温暖感。
柴火噼里啪啦,呼吸轻浅,潮湿的青草和木柴的松香气息融合弥漫,两人的瞳仁映出扭曲窜动的火苗,和彼此的影子。
凌衣的眼睫颤了颤,渐渐垂下来,好困……
“睡吧。”
小闻的声音渺茫,像是从梦里传来,隔着朦胧的毛玻璃:“今晚雨应该不会停了……”
凌衣却下意识摇头:“我待会去山顶上……”
“为什么?”小闻的声音似乎忽然变快变大了:“你还要去吗?”
“我要去……雨小一点就去……”
凌衣模模糊糊地点头,眼帘又合上了。他依稀听见耳边似乎还有小闻的声音……但实在听不清了……
眼前只剩火焰与石壁交缠的昏暗光影,是一片很暖又很暗淡的橙色,好想在这样的光线中听故事,应该有一道温柔的嗓音和着雨声讲故事才对……
凌衣昏昏沉沉,在雨水和柴火的气息之外,鼻尖隐隐钻进了一缕别的味道……
苦香。
又是那缕苦香……
他的身体晃了下,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没有成功。他还是坐在原地,背靠岩石,低垂着头,眼前的橙色荡来荡去,像锅里晃动的溏心蛋。
他想起落日,也想起破晓。
高塔上看见的落日大而圆润,真像颗溏心蛋,软软地融化在云层里。他想轻轻地咬一口,但嘴唇碰到的是另一个人的嘴唇。但是天黑了,落日变成了破晓,像一颗黄铜子弹,射穿了云翳和玫瑰,馥郁的鲜血溅他满脸。然后火焰又变回了火焰,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坐在火堆边,雨水舔过昳丽到鬼气的脸,唇瓣开开合合,不知道在讲什么。但火光在对方浅色的眸子里格外闪耀,如火欧泊,他下意识地想要靠近,倾身过去,对方抱住了他,胸口因为轻笑而起伏。他抬起头,对方的脸却消失了……不,是整个头都消失了,脖子上什么也没有,血流下来涂红衣领,却还能听见那温柔的笑声——
“连你也要杀了我吗,凌衣?”
……凌衣想起很多。
想起燕绝掉到脚下的脑袋发出扑通声响,想起林哥哥变成十六块的尸体被埋在十六个地方,想起和慕容潇一起抓小雪灵,慕容潇说他的眼睛像北斗星。想到和慕容潇最后一次争吵,慕容潇让他受不了就去死。他想起高塔上燕绝朦胧的侧脸,想起林哥哥和他一起放的花灯,想起第一次见到小闻时对方端来的苦药和棒棒糖,想起小闻趴在他病床边彻夜未眠的双眼,想到杀死月隐族的夜晚,想到他是怎么去的,怎么回的,怎么在尸骸遍地双月悬空中睁眼,听见风吹野草的声音,像无数虫子在爬……
他想到了。
踏空前最后一分钟想到的一切。
但,这次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右手一剑刺去,气贯长虹,暗红的气浪破空尖啸,霎时荡平洞口,落石如雨。
“怎么了?”
原本在火堆旁抱着膝盖发呆的小闻吓了一跳:“有什么东西吗?”
凌衣没有回答他。
他的瞳孔比平时缩小了数倍,一瞬不瞬地盯着洞口。
魔兽窸窣的动静混在雨和柴火的声音里,轻微得不可能被察觉,却难以逃过他的感官神经。
即便,他满心求死,第一次注意到时也没有反应。
但小闻还在这里……
燕绝还在床上……
他还要去找情人草,他还要帮月魑渡过难关,看着小青长大成年独当一面,给小闻找到安稳的居所。如果可以……如果燕绝真的愿意……他还想再见到慕容潇。
真的很抱歉。
那次争吵过了十分钟,他真的去死了。
他不该那么脆弱的。
小青骂得对……
凌衣咽下一口唾沫,仿佛咽了一块石头。不知不觉间,他嘴中已经干涩得泛起血腥味。他拿起龙血渊,想要起身,却身子一软,将剑插在地上,方才堪堪站稳。
“你要去哪?”余闻切赶紧扶住他,惊愕道:“现在就去山顶上吗?雨变大了。”
“没关系……”凌衣笑了笑:“你在这里等我好吗?我把剑插在洞口,就不会有怪物——”
一阵低沉吼叫骤然响起,狂风入洞,凌衣措手不及被吹得倒飞出去,手却下意识将剑甩出,横在余闻切面前。宝剑的威压抵住兽吼,余闻切衣角狂舞但留在原地,看着他砸到石壁上,惊呼出声:“凌衣!!”
“我没事!”
凌衣边说,嘴巴边冒血。他捂住胸口把震出的血咽下去,如旋风掠过余闻切身侧,带走长剑。
眨眼,掠出洞外。
“凌衣!”
余闻切紧随其后,只堪避雨的洞穴仿佛无限延长。他跑出洞外,走出火光,狂风骤雨扑面而来,暗红的光芒照亮熟悉的背影,和陌生的长剑。
背影在红光的结界外,一头体型较小的凶变麒麟困在结界中。一只脚被长剑贯穿,死死钉在地上。因为挣扎得太凶猛,很快就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吐舌头了。
这么快……就解决了?
即便没有灵神?
余闻切难以置信地盯着狰狞却无能为力的怪物,说不出是惊,是喜,还是惧……凌衣已然回头,下意识抬起胳膊给他挡雨:“对不起小闻……我好像打不过它的妈妈,我们可能得快点离开这了。”
似要配合他的担忧,霹雳划破云层。远处的漆黑里,响起更加低沉而浑厚的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