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一点,小闻,看得到脚下吗?要不我背你——”
“不用了,凌衣。”
余闻切轻声拒绝,顿了顿,又忍不住小声道:“也不用给我挡雨……”
“能挡一点是一点吧……”凌衣笑起来,目光与小闻相触,又愧疚地低眸:“对不起小闻,是我拖累你……”
余闻切微微侧过脸:“怎么会……你帮了我很多,是我谢谢你。”
“说什么谢谢,我们是朋友啊,你还救过我的命。”
凌衣情不自禁笑了出来,给小闻裹着防水外套挡雨的手也随之颤动,显得余闻切声音更小了:“还提这么久以前的事做什么……”
“……”
他情绪不佳,凌衣的笑也跟着敛去了:“没有多久……”
哦……好像也确实是很久之前了……
那还是他十四岁的时候,一个人去做任务,一个人包扎伤口,一个人蜷成一团睡觉,一个人去面馆吃饭但被老板赶出来,一个人拖着重剑回家但迷路了。一个人听到新闻里珊瑚海的黑渊龙王为祸已久,血蚀军队全军覆没,血染红整片沙滩……
于是一个人前往,一个人下海,一个人斩杀怪物,一个人倒在沙滩上,努力将头伸出血泊,感受五脏六腑缓慢的愈合。附近有人嚷嚷着“是龙王!龙王死了!”“谁?是谁干的?”这类大叫,他很害怕,拼命爬走了。可是脏腑好像又因此移位出血了,他的脸栽进血泊里,好难呼吸……
还是被人发现了。
他对那人呲牙,喊对方滚,喉咙里发出嘶哑又丧心病狂的声音,警告对方滚远点,不然就杀掉对方。可对方还是听不懂人话地伸手摸他,他害怕,一口咬了上去,鲜血淋漓,一直要咬断——
“嘶——”
但对方另一只手又轻轻抚上了头顶,一边疼痛难忍地倒吸凉气,一边声音发颤地安慰他:“别害怕,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不信,没松嘴,紧闭双眼。
血肉的腥气在唇齿间翻滚,他的头脑开始混乱。他觉得身体里好温暖,好像……不那么疼了。
他慢慢打开了牙关,睁开眼,疑惑地抬头看对方。
“好受一点了吗?”男孩微笑,仍旧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别害怕哦,我不是坏人,我叫余闻切,是大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坏人?
凌衣才不信呢!
他又一口紧紧咬住对方,喉咙里呜呜警告:“拱远点!”
……
他那时候真笨。
从来不敢跟外面的人产生任何交集,觉得外面都是坏人,非常坏的人,会骗得他团团转,会让他回不了家。就算附近有人,他也不会呼救。就算有人来好心救他,他反倒差点咬断人家的手。还好,遇到的是小闻……
小闻是很好很好的人,他最善良最心软了。自己的态度那么差,小闻还是好脾气地给他煮了那么多顿汤药,每一次都轻轻吹凉,喂进他这张差点咬断对方手腕的嘴里。他没有喊苦,只是皱了一次眉头,小闻也愿意拿偷偷攒了好久的糖给他吃。那盒糖小闻攒了大半年,可最后基本都进了他肚子……
“小闻。”
凌衣仰起头,仍旧大雨倾盆,他的声音却无端欢快几分:“十层白象街上有个糖铺的糖很好吃的,里面的荔枝糖和以前你爱吃的那种一模一样,我们什么时候去——”
“不用了,凌衣。我牙疼。”
“牙疼?!治不好吗?!”
“治好了,现在不疼,但是吃糖就会疼。”
“怎么会这样?那以后都不能吃糖了吗?!”
“没关系,我也不喜欢吃了。”
“……噢,哦,好的,不喜欢了吗……”
凌衣舔了舔唇角,雨水顺着发丝滴落到鼻梁,又缓缓滑下,一直流进嘴里。嘴唇一片冰凉。
他又开口笑道:“好像都这样呢,小闻。我长大也不爱吃甜的了,慕容也是……额,他……他比以前更不爱吃了。”
余闻切:“……嗯,他一直不吃。”
“是,是啊……”
很冷漠而敷衍的捧场,凌衣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茬。他埋头走了几步,又想起许多。他十四岁认识小闻,已经做了快9年的朋友。而他的朋友又那么少,和每个人相处的时间都太长了。
太久了。
“其实我最初也没有那么喜欢吃糖,小闻。”
凌衣喃喃,情不自禁地唇角微翘。
“只是以前喝药觉得太苦了,只有你给了我糖,我当时觉得好好吃,太好吃了,苦味一下子淡掉了。从此之后才特别喜欢。”
“还记得以前周五最后一节课吗,我们都含着糖上,因为马上就要放假了。那个时候的糖好像也格外好吃……”
小闻似乎认真想了很久,却又像神飞天外才刚刚回过神,轻轻嗯了一声:“记得。”
“可惜我们上课画的画,传的纸条好像都不见了。毕业的时候没来得及带走……好可惜……”
余闻切:“……没关系。已经过去了。”
“可是,我觉得好遗憾……”
凌衣很小声地嘀咕,并不意外地,雨水淹没了他的声音。
“你还记得万慈街吗小闻?那天玩得开心吗?”他重启唇瓣,音量提高,仿佛又回到阳光明媚的瓷器小镇,蜿蜒斑斓的街道:“我还记得我那天迷路了,真是笨蛋对吧……太阳晒得我头晕,又不敢暴露身份,只能凭自己找。但我转了好久还是找不到路,只能让阿怜帮我了,还好那个时候听见了你的声音!简直像天籁降临!但是,我知道你很讨厌抛头露面……那次肯定让你很丢脸吧……在学校也是,还有好几次上台演讲都是你替我顶上的。谢谢你……”
“对了!你送我的那些蝴蝶和药草,比店里卖的漂亮多了。我还都好好地收在屋里——”
“丢掉吧。”
小闻似乎聊得有些倦了:“随便做的东西,又不值钱,留着干什么?”
凌衣咬了咬唇,辩驳道:“有用的……你不是一直想开一家草药店吗?以后那些东西都可以放在店里呀,很好看。”
余闻切却道:“我不想开了。”
“为什么?!”
“原本也只是说说而已。”
“……”
谈话好像总是难以为继。可凌衣固执地想一直说下去。他说起哪年生病小闻给他做了祈福娃娃,每天昼夜不歇地陪床;说起哪年出任务,只是迟回了一天小闻就连夜上山给他求了平安符,说起只有小闻不厌其烦地每天都按他的任务给他配置药包,房间的绿植和小黑猫也只有小闻会默默帮忙照料……如果没有小闻,那些绿植肯定都换了很多茬。他的房间也不会一直都那么干净,没有任何东西发生过损坏——因为小闻在他发现损坏之前,就帮他修好了。
“还有,我和慕容吵架,只有你和林哥会永远站在我这一边,小闻,你知道吗?整个月魑,都只有你们两个人会——”
“凌衣。”
他滔滔不绝了不知道多久,终于被打断。他犹带微笑地望向对方,余闻切却皱着眉,神情中只有淡淡困倦和不解: “这种小到不能再小的事,为什么要记这么久?”
凌衣嘴角慢慢放了下去,又突兀的咧开:“可这些事都让我很开心……”
“想到这些事,我就不想死了,小闻。”
他轻声嗫嚅:“你不想待在月魑了对不对?等月魑的事解决好之后,我帮你去开一家草药店,就开在孤山广场附近,那里的落日可漂亮了,如果你欢迎的话,我每天忙完,可以——”
“抱歉,我有点累,凌衣。”
“累了吗?!那我背你上——”
小闻抬起手,轻抚眉心:“你说话会让我分神,我怕找不到草药了。”
“……”
凌衣几度张嘴,最后道:“……对不起。”
他不再说话了。
雷雨风声完全填满他们之间的空隙,没有其他任何杂音了。
小闻偶尔瞥向对方,凌衣低着头,始终沉默。连提醒他“靠近一点,小心淋到”的提示都不再开口。
他在想什么呢?
一个念头闪过脑际,吓得余闻切微微一征。他想赶紧忘掉,相似的念头却不断的冒出。
“小心!!”
旁边的影子忽然一歪,他下意识伸手,惊惧不已:“凌衣……”
“我没事。”凌衣的声音也有些初回过神的后怕:“谢谢……”
他刚才在想什么?居然一脚踩空……但是,但是小闻扶住了他。
是小闻扶住了他?
是小闻扶住了他。
凌衣忽觉眼前一亮,明亮得他有些头晕。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不是他的感觉,而是眼前确实亮了——
前面有一堆发着淡蓝光芒的药草!
“情人吻?!”
他头晕的更厉害了,下意识抓紧了身边人的胳膊。与他的兴奋对比强烈,对方脸上只有些许错愕:“……是,对,是的。”
“太好了,小闻!!谢谢,多亏了你!谢谢你!!”
凌衣连忙疾走向前,走出两步才被衣服提醒,又激动难忍地退回小闻身边,颤抖的双手重新给小闻裹紧外套,抬起一只胳膊挡雨,忍不住催促:“快走吧,小——”
余下的声音,被兽吼盖过。
刹那间,条件反射的肌肉记忆,他一瞬将小闻挡到身后,左手横于胸前,龙血宝刀缓缓浮现。
轰隆!
巨响,雷光,山下逼近的麒麟由黑色轮廓变成红色影子,鬓毛如火,凶牙似柱——这比那一只足足大了百倍!!
凌衣呼吸微滞,咬紧了前牙。
他打不过……
长刀只有一把,他只能保全自己,小闻也在这,他打不过……
他一面这么想着,膝盖发软,瞳孔却是逐渐缩小,杀意森然冷冽,完全是瞄准猎物的眼神。提刀斩去,身影轻捷,攻势凶狠,与灵神傍身时没有任何不同。虽在庞然大物面前,十三四岁少年的身体只如一只蜜蜂,一只蜻蜓,怪物一口吐息便足以令他掉下山崖,肝肠震断,乃至灰飞烟灭,但他实在太快了。
连续不断的三百六十度攻击,绕得麒麟头如陀螺,晕头转向,咆哮爪扑次次落空,反倒给自己挠了一身血。于是吼声愈急,攻击愈疯,伤势愈重。凌衣一脚踩头高高跃起,闪电与长刀横于一线,电光化成猩红剑气,劈山破海,直取头颅!
兽吼震野,凶兽张开血盆大嘴,极强烈的光团在尖牙中凝聚。
强光照彻瞳孔,黑玉晕出血色。
目光聚焦一点。
光团轰出长波,与剑气悍然相撞,气浪爆发。少年却身体如箭,恰在此时,一秒不迟一秒不早,笔直插入麒麟脊背。
长刀钉死。
贯穿血肉的噗嗤碎响,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狂嚎。凌衣耳膜作痛鼻尖热涌,一脚踢向刀柄借力弹开,拉出距离,落回同伴身前。
“没事吧?小——”
余光白影忽闪,凌衣呼吸凝滞,瞬间抬手,薄刃深深嵌进他的掌心,离脖子不足半寸。
电光炸响,刀身映出他惨白似鬼的笑容:“为什么?”
“我到底做了什么事,你杀我一次还不够?!”
**回收伏笔
1,凌衣死后小闻暴瘦憔悴精神极不正常但从未像慕容一样想找凌衣。(12章)
2,失忆状态的小猫君上车后害怕副驾驶坐着的小闻。(35章)
3,死前闻到苦香(75章),and上一章重新想起死前一分钟想到的一切时,又是那缕苦香。
凌衣之前就怀疑小闻给他的药囊有问题加深了他的求死倾向使他情绪失控,但决定默默翻篇自欺欺人。烤火时意识到小闻还是想杀自己拼命说以前的事希望打动对方,但小闻让他别说了这笨蛋孩子就不说了(人善被人欺.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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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死因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