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衣猛然后退一瞬,下意识地,他以为脚上还缠着红绳。
目光旋即瞥见了光洁的脚踝,随后是洁白的墙壁,陌生的房间,以及……烧红的火盆。
视线再次急转到对面人身上。
“燕绝……”
梦魂最后给他的,是燕绝吗?
不知道是十七岁还是十八岁的燕绝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啃着苹果:“怎么啦。看多了那个老男人,不认识我了?”
“……?”
凌衣cpu烧了一会才勉强理解对方说的什么话,难以置信:“那也叫老吗?你们长得没什么区别啊……别说这个了!他人呢?”
“在这啊。”
十七岁的燕绝下巴一抬,凌衣的视线随之落到地上。
地上?!!!
他连忙推开对方,抱起地上的燕绝,急得声音都有些变调:“你在干什么?!这是你自己啊!你生病了!你看不出来吗?你怎么能把他放地上?!”
“我经常生病啊。”十七岁燕绝不理解地皱眉:“睡一觉就好了。”
凌衣头疼。
“你……我……他……现在……”
张嘴欲言又止了八百次,CPU彻底报废。
为什么来的是这家伙?!
为什么不是林哥?不是小闻?
“那你看得出来这是什么病吗?”凌衣花了两分钟重新安置好燕绝,重组语言系统:“他还有意识,但身体跟植物人一样,而且看起来一直很……能别摸我的耳朵了吗?”
实在,忍无可忍。
22岁的燕绝也没这么肆无忌惮过啊!!
17岁的燕绝却很委屈:“他都不知道摸了多少次,凭什么不让我摸。”
“他也没摸过多少次。”
“骗人,明明很多次。”
“……我失忆的时候不能算。”
“怎么不算,那也是你。”
“别管这个了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燕绝笑了起来:“有的话,怎么奖励我?”
凌衣实在难以理解对方慢悠悠的调子……这不是十七岁的燕绝吗?十七岁和二十二岁的燕绝,不是同一个人吗?他这种冷血动物,连对自己都没有丝毫同理心??
他撇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干巴巴道:“你想要什么?”
十七岁的燕绝凑了过来。
草木的气息从盛暑暮色中穿梭而来,暗紫的天空和模糊的老电影仿佛也闪烁眼前,他的声音夹杂着操场的热风:
“你可以,一直留着我吗?”
太近了。
凌衣一巴掌把人推开:“离我远一点。”
燕绝倒很配合,他推了多远,对方就在多远的地方停下,不后退,也不继续前倾。但那双枫糖般的眼睛,永远在他脸上黏腻。
“可以吗?”
“不可能!”
被拒绝得如此斩钉截铁,燕绝却笑容如故,眼神更加拉丝:“为什么?”
“要你来只是让你帮忙想办法而已——我都不理解为什么会是你来!”
“哦。你只是利用我啊?”
“……”
凌衣再次语塞。
他真没辙了。对方不就是他用梦魂塑造的执念实体吗?不应该就是他的工具吗?为什么会是个独立的个体?一个燕绝都已经够让他头大了!
凌衣盯着自己弄出来的玩意,内心近乎抓狂。对方却轻飘飘移开了视线,漫不经心道:“看上去是他自己学艺不精,被反噬了。”
“反噬?”凌衣如抓住救命稻草:“你知道他学的什么东西吗?应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燕绝的目光又回到他脸上:“你没有告诉我。”
凌衣:“我没有告诉你……?”
不是的。
是你没有告诉我。
燕绝从来不告诉他,用的是什么术法。他统称为歪门邪道,燕绝也永远笑眯眯地应下,既不分辨,也不解释,并且极少在他面前展示那些东西。
似乎是怕他看见。
搞得好像他会去学一样!真是的!谁稀罕!
“你知道他是在哪学的吗?”
“他们说是在乌鸡村……”
燕绝轻皱眉头:“哪个乌鸡村?”
凌衣怔愣,时光的洪流仿佛在两人之间轰鸣。在他的这个时空,已经没有第二个乌鸡村了。
长生塔只剩下唯一一座,曾经叫乌鸡村的**。
因为面前的少年。
不……和十七岁的燕绝无关,是因为床上那个。
凌衣飞快撇了眼,收回视线,再次看向面前的燕绝。
如果……
如果他当时没有赶燕绝走,如果燕绝加入月魑,燕绝会不会一直都是面前这个样子?
可是……林哥起了杀心……
从记事起,凌衣就有那种能力。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听见对面人的心跳,呼吸,节律,他可以直接判断对方下一步攻击的目标。遑论,是那么明晃晃的杀意。
幸亏这个只是梦魂的造物,会带有他的部分记忆,但显然不包括这部分。凌衣也不打算告诉对方了:“你要去他学会术法的地方找吗?但那里已经被找过很多遍了,毫无痕迹,估计早就被毁了……”
燕绝莞尔:“我知道自己学艺不精,一定会保留所有原件。”
“……可,那也多半不会在乌鸡村了吧?”
“那本来就不在乌鸡村。”
燕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坐到了他身边,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话转移他注意,一边捏猫猫耳朵:“你还不了解我吗,凌衣?我为什么要把发现宝贝的地方——”
凌衣一肘痛击他胸口。
悄咪咪摸耳朵被发现了。
燕绝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地方——”
“你根本没打算去找到那些歪门邪道的原籍对吧?”凌衣站起身,目光炯炯:“那你想到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看来不止是摸耳朵被发现了,想随便瞎扯和对方多聊会的意图也被戳破了……
“解决不了问题。”燕绝瘪了瘪嘴:“就去找能解决问题的人。”
“医生吗?我已经找过月魑最好的医生,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不是长生塔最好的医生。”燕绝笑道:“你听说过月隐族吗,凌衣?”
话音轻飘飘落地,仿佛闪电贯穿双耳,凌衣看见对方嘴唇开合,听见的却只有电话挂断的杂乱电流。
天旋地转。
眼前的少年消失了。
凌衣扶住床头靠板,堪堪稳下后退的脚步。他还想挽救什么,但伸出的手只能抓到两片花瓣。
因为他刚刚想让燕绝不要再说了。
那一瞬间的抵触,超过了他对燕绝留下的执念……
凌衣如鲠在喉,看着手中的花瓣也消逝无踪,颓然坐到了地上。地狱血月高悬头顶,疾风落叶沙沙作响,万顷草野,遍地头颅。
“子母血……”
沙哑的嗓音微弱回荡。
“对,子母血……”
一只手抓住床沿,被一缕月光照亮。指节分明,灿若白骨,其后探出毛茸茸的黑猫耳朵。
“子母血……去找子母血……”
凌衣神经质地念叨,眼底爆发出回光返照般强烈的闪光。
燕绝有救了。
子母血,可以把服药双方的疼痛完全交换。不管是因为中毒,因为反噬,还是因为走火入魔,只要燕绝不死,这些痛苦都可以转移到他的身上!
反正阿怜现在还很虚弱,变成猫也难以再溜进血蚀,他派不上任何用场,不如帮燕绝暂时承接痛苦,就算一时变成了植物人对计划也没什么影响。而且,这种病症的原因只有燕绝知道,如果燕绝清醒过来,说不定很快就能彻底解决这件事。
不管是做最坏的打算还是期待最好的可能,子母血都是他眼下最好的选择。
唯一的问题就在……
这种极其珍贵的神草,只在月隐族中有所记载。
要回去……那个地方吗?
还是先去……月魑?
凌衣端着传送仪,震颤的瞳仁迟迟定不下来。去月华城吗?那座瑰丽城池被他亲手夷为平地。回月魑总部吗?月隐族曾和月魑有过合作,总部内尚存些许月隐的遗物,但也不一定就有子母血。况且,从他屠族月隐后,他已经在那附近见鬼好多次了……
以前,都是林哥安慰他的……
现在回去……
脑海闪过慕容潇脸上慕容璟的微笑,继而是小青愤怒到狰狞的面目。他下意识闭上眼睛,传送仪随之转动。
月华城。
遗址。
荒野的风掠过,发丝鞭打着双颊,凌衣迟缓地睁开双眼。
一片黑影扑面而来,他险险避开,回头看去,才发现是只黑色蝴蝶。被他的到来惊扰,慌张逃窜。
脚下是茵茵草地。
草柔嫩却又挺拔,青翠欲滴,令人愈发不忍践踏。遍地的野花泼酒般洒在草甸中,粉黄白各色斑斓,群莺乱飞,春风沉醉。
不远处,楼宇矗立。烈焰烧过,一切华丽的装点都不复存在,只剩下扭曲的屋架,犹如乌黑骷髅。
那曾是整座长生塔最瑰丽华美的宫殿。
凌衣朝着残骸跪下,磕了三次头。风刮过他的后脖颈,犹如行刑镰刀。他目眩地起身,想找一条路走到宫殿里,但芳草萋萋,这里已经没有路了。
可以预想到,更不会有草药。
他当时已经把这里的所有生命都摧毁了……不管是根系,还是种子,甚至花粉。
都已灰飞烟灭。
找不到了。
找不到的。
被他亲手毁了。唯一的希望。他杀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
无数念头仿佛猫肚里的虫尸,纠结在泥泞的内脏里,发酵、膨胀、溢出……
“叮咚——叮咚——”
手机铃清亮得恍如从另一个世界流进,凌衣怔然半晌,手上的血光渐渐褪去,变成阳光下惨白的手。
十指血肉淋漓,身下刨出了空空如也的土坑。
“叮咚——叮咚——”
口袋剧烈地震颤,像一只鸟急着飞出来。
“你好……”
“……”
是他的错觉吗?对面没有声音。
或许……手机其实也没有发出声音?
他忘记去看屏幕,直接将手机放回口袋,里面却忽然传出了熟悉的嗓音——
“凌衣?”
凌衣陡然瞪大双眼,屏息间,对方颤声道:
“你真的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