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青梨带着布袱,藏藏掖掖从偏门回到知县府住处,将物件尽数塞入柜子,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打算去找门仆要回符眠送她的糕点,路过大堂,却听见里头传出几道声音,有男亦有女,而且听着嗓音还蛮耳熟的。
她怀着迟疑靠近,众人的身影在她的视野中出现,她凝神扫过,眼底诧异之色瞬间流露。
除了傅涧棠,巽阳和赵朗外,在场人还有萤娘夫妇,另外两人,她瞧着也有点眼熟,不知是不是在哪见过。
傅涧棠最先望见她,谈论声音止住,温声询问少女:“阿梨?你不是待在房中修养吗,怎么出来了?”
虞青梨眨了眨眼,老实回复:“不是,早上跟符眠出去逛了逛,不久前回来的。”
“对了,公子,你们这是在说些什么?我能听听吗?”
少女边说边走近,转瞬已来到跟前。
傅涧棠鼻尖溢出一声轻笑,“自然能,坐下罢。”
虞青梨在他身侧依言落座,目光再次落到似曾相识的两人身上,竭力回想,也寻不出一丁点关乎他们的记忆。
“阿梨姑娘,你的伤可都痊愈了?”萤娘轻言探问,眉目间关切之情甚浓。
虞青梨点头道:“好得差不多了,多些关心。”
“那我便放心了,”萤娘神色舒展不少,转头对着身旁的妇人介绍,“娘,这位就是救我脱险的女子,女儿能捡回一条命,阿梨姑娘亦功不可没。”
妇人眉眼含柔,细细端详少女面庞,声线柔和道:“原来是你,阿梨姑娘……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知你可有印象?”
“嗯?什么时候?”
得知妇人与萤娘是母女,虞青梨来回打量,确实辨出二人眉眼间有相似之处。
对方说她们见过面,她的脑海中浮现朦胧旧忆,恍然要破匣而出。
“我姓窦。”
一语入耳,旧日诸事彻底涌上心头。
虞青梨险些按捺不住起立,眸中欣喜跃然而出,颤声道:“窦娘子!”
经对方提示,她终是全都忆起了。昔年她与傅涧棠乘舟游湖,那一晚就是宿在窦娘子经营的民宿。
只是没想到如此巧合,萤娘竟是她的女儿。
缘分,果真妙不可言。
窦娘子颔首,笑意融融:“是我。”
萤娘见她们相识,喜不自胜,“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您和阿梨姑娘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前些年傅公子和阿梨姑娘到客舍投宿过,阿梨姑娘绝色,实在见之难忘。我曾将旧日你未着之裙,送与她。”
“至于为何寻来此处……”窦娘子思绪飘荡,一下子回到数旬前。
自萤娘及笄,她和奚铮就不大管束她,任由她遍历南北,广览风物异事。
后听闻她在云州遇见一男子,欲结秦晋之好。她察男子家世来历,见并无不妥,便默许了。
然她久居京城,遥隔甚远,索性派了人暗中留意萤娘的一举一动。倘人有不测,便能即刻知悉。
譬如这一回,她收到了飞鸽传书,言萤娘与徐羡在成亲之日无故消失,寻不到半分踪迹。
她立马慌了神,拉着奚铮急询对策。
男人安抚她,平她忧绪,带她日夜兼程赶到肃县,动用所有隐秘关系遍寻两人。
在这个过程中,又恰好与傅涧棠等人相遇,窦娘子认出了少年,双方互通所得讯息,共商擒敌之策。
这也就是为什么,萤娘遭遇危险,竹涯第一时间出来营救她。
虞青梨听完,茅塞顿开。
听了窦娘子所述,她也确认了二人绝非寻常人,否则怎能随时遣人护卫萤娘,更能调用势力寻人?
“原来是这样。”萤娘恍然大悟,胸中暖意渐生,她的爹娘,竟在背后默默关注着自己。
巽阳纵观全程,目光亦一直落在缄默不语的男人身上,良久之后开口:“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奚铮。”他淡漠回道。
这个名字,似有印象。
巽阳极力回想,终在记忆深处,寻得关乎此人之片段。
他看了看奚铮,随后视线落到窦娘子脸上,心底一阵唏嘘。
年轻一辈或许不知男人过往,可他怎么说也是混官场的,关于奚铮之事,他略有耳闻。
“奚兄台可有得到消息,京城那边什么情况?”巽阳再度开口,按道理他们破了朔王这场案子,解救数对男女,此乃大功也,朝廷必不吝于赏赐。
奚铮瞥他一眼,缓声道:“获得少许消息,朝廷会授傅公子官职,其余的,那就不知了。”
授予官职?这可是莫大的赏赐!
此等殊荣,傅涧棠乃实至名归。
是他策划以身入局,才得以解开此案。
若不如此,贼寇获宝藏,必再谋叛乱,届时死伤更甚。
巽阳抚掌大笑:“妙啊!”
虞青梨望向少年,见他面含淡笑,即使获赞亦无半分傲色。
她心下感慨,可算是苦尽甘来了。这一路的艰辛,她都知晓,只盼他日后顺遂,前程似锦,与往事尽数割舍。
……
虞青梨在大堂小坐了一会儿,渐渐感到困乏,便先行离去。走在回厢房的途中,忽闻身后有人唤她名字,令她不得不驻足回首。
瞥见来人身影,她不禁愕然出声:“萤娘,怎么了?”
萤娘因行色过急,停步后小口喘息,平复了呼吸道:“无甚要事,只是想再次谢谢你。”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拉你一把是顺手,何况,你更应该谢的,应是竹涯。”虞青梨注视着女子,一双水眸朦胧温柔,似乎能容纳世间万物。
“我知。”
“此次找你,也想跟你聊些旁的事。”
“萤娘信得过我,我当然愿意倾听。”
萤娘走到她身旁,与她一起并肩慢行,聊起了陈年往事。
“我想说的,是关乎我爹娘的过往,有些事情憋在心底许久,连同徐羡,我都鲜少跟他提及。可阿梨姑娘不一般,我初见你,便觉得你赤城真挚,堪为深交之人。”
“你说,我听着。”
“过去十几载,我一直以为,爹娘不怎么喜欢我……”
萤娘说着,神思飘远,恍若身临旧时光景。
自她有记忆开始,见过最多的便是父母屡起争执,母亲终日困于深宅,以泪洗面。她幼时懵懂无知,仅循本心宽慰母亲,对父亲愈发疏离。
待她年龄渐长,从奴仆及母亲的片言碎语中,渐窥前事全貌。
奚铮与窦今荷,二人自幼一同长大,她钟情于他,心甘情愿为他做下许多事,凡其吩咐无不应允。
至及笄之年,她大胆诉情,他却始终默然不应,既不拒绝也不纳娶,暗地里却为权势,筹算着求娶世家嫡女为妻。
后来窦今荷无意中撞破了真相,二人当面对峙,她心灰意冷,发誓此生不愿同他再有牵扯,转头便允下母亲所择婚事,嫁与一位温雅方正之人。
谁知成婚不久,夫君染疾而终。幸好婆家良善,劝她无需拘于礼制,可另寻归宿,她却执意留在夫家,侍奉婆母。
某日她随婆母出城上香,不期撞见那人。她既为孀妇,不想再与奚铮产生纠葛,便佯装陌路人。
未料当晚将要安寝时,男人竟悄然潜入她房中,悔恨当年轻慢,欲与她再续前缘。
窦今荷几乎是抵死不从。
彼时奚铮权势更盛,深得帝心。他行事狠辣无底线,以亡夫家老小性命相挟,强逼她嫁入府中。
为保全亡夫满门,她不得已再嫁,但心中恨意难平,总是冷脸相对。
奚铮只求弥补旧过,不问她愿否,一味执意补偿。
他掌控欲亦是极强,严禁她踏出府门半步,凡衣食住行、日常琐事,皆有专人逐一向其回奏。
哪怕后来窦今荷生下萤娘,男人禁锢之心未曾稍缓,反倒变本加厉。他时而还会对萤娘投以阴寒的目光,似怨她分走了女子的注意力。
两人时常因此事爆发争吵,持续了十来年有余。
奚铮身为天子倚重的“利刃”,官场结怨甚多,数次遭遇行刺。
某日他出府未归,听闻府邸忽起大火,爱妻与女儿皆困于烈焰之中。
那一刻他仿佛心跳骤停,失去往日沉静,跌跌撞撞疾奔回府。得知女儿已脱险,而夫人却不愿出,宛若甘赴火海,一心求死。
奚铮不顾所有人劝阻,毅然闯入烈火中,找到了将近昏迷的窦今荷。
待他揽她入怀,欲冲离火场,她却忽然神智清明,疯癫般挣开他的怀抱,竟要回身扑入火中。
“纵使殒命在此,我也不想留在你身边!”
奚铮再次死死扣住她,双眸通红,恶狠狠道:“今荷,你若恨我,我将这条命赔给你便是,何故折磨自己!”
二人争执拉扯之际,头顶有房梁坍塌,直向他们砸落。男人情急将她护于身下,以臂格挡,最终二人还是被救出。
只是他为此折损一臂,他却浑不在意,宛若寻常。
经此一事,奚铮行事作风有所收敛,凡窦今荷所不愿者,皆不再强势相逼。
恰逢老皇帝龙体渐衰,朝局或将有变。他遂故意犯下过失,借机辞卸官职,长伴夫人左右,以别样温厚之法,弥补妻女往昔亏欠。
只是那时,萤娘年近及笄,渐通世理,与父亲一贯疏淡。她心向外界广袤天地,于是征求意见,得到允许后拜别二人,独自一人行游四方。
直至遇到徐羡,他温柔知礼,待人有道,是与自己父亲截然不同的类型,她在相处中逐渐动了心,提信告知父母要与他成亲。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成亲当晚二人被掳去囚禁数旬。脱困后直至今日,才知晓了父母对她的牵挂之心。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的。”萤娘微叹一声,状似释怀往昔,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窦今荷的自陷忧思,以及奚铮对她的复杂情感,致使她缺少了应得的父母疼惜,长大后难与二人亲近。
此刻诸事明了,她的心头总算好受许多。
虞青梨听完,心头莫名窒闷,找不出一点缘由。
她想,也许她共情了窦今荷昔年的苦楚,才会为她感伤。
难怪,难怪当年在客舍,窦娘子那些没头没尾的忠言,原来俱是她亲身体悟之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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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旧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