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奇怪的女人看着东棠,眨了眨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就像被微风拂过枝头的叶片。
此时天色又深沉墨,东棠差点错过,不过好在她一下捕捉到了那女人晃动的鬓发。
东棠笑起来,又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她缓慢后退,弯下腰蜷缩成半个人高,将自己的身躯塞进那小小的洞里。
她的动作很快,在完全退出东宫的瞬间,东棠的神色忽然变得轻松,连呼吸顺畅,全身一下伸展开来,她似乎觉得自己变得轻盈,即将要飞到天空之中。
只是这次,她还不能心急。东棠弯下身,向着那个洞口又伸出手,轻声道。
“来。”
那只手并未悬空多久,另一只手粗糙却温暖的指腹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东棠的掌心,却又忽然缩回去。东棠眼疾手快,抓住了女人的手腕上,强硬将那只胆小的蚌拉出。她催促道。
“快点。”
不然就快要赶不上今夜临溯城的驱傩队伍了。
因为东棠年纪尚小,身形偏矮。而那个女人身材壮实,只能匍匐在地面,一点点的爬出,出来费了一番力气。
她从那个洞里出来后浑身泥泞,满脸泥巴,眼睛却骤然亮起,看着东棠傻笑。
东棠紧紧地握住哑巴女人的手,带着她一路熟练地躲过宫中巡逻的守卫,在除夕夜,像两只鸟儿逃出这座皇城。
……
这是整个临溯城最热闹的时候,天空明月高悬,各里坊的百姓家中点燃庭燎,火光将整个街道与天空照的亮白如昼。
肩碰着肩,脚挨着脚。笑意从一个人的脸上传到另一个人的脸上,孩子坐在大人的肩头,懵懂着笑着,情人相携,朋友举杯。这一夜的每一刻都比黄金还要贵。
“啊!赶上了,赶上了。”
东棠拽着女人,一路狂奔,穿过街巷,来不及细看着繁华,径直向着临溯城的中央大街,人最多的地方跑。
“你看过驱傩没有?”
人太多太卷,东棠只能竭力大声冲着女人喊。
女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不行,人多了,我们得到前面去。”
东棠眼珠一转,很严肃地攥了攥拳。然后伸开那小小的手臂和手掌,试图推开面前的大人,嘴里还念叨着。
“让一让,留个,留个前排给我……我朋友还没见过驱傩……”
可是她有些太小,声音也不大,很容易就被人流推来推去,努力了很久也没跟进一步。正当东棠焦头烂额之际。
忽然,她感到女人松开了她的手,而后一双大手穿过她的腋下,轻轻一举——
东棠整个人离开了地面,然后稳稳地坐在了女人宽厚的肩头。瞬间,她的视线里不再是腿脚,而是人的发顶和驱傩游街的队伍。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到每一张青面獠牙的鬼神面具,傩婆有得狂舞,有得吹拉弹唱,在队伍最前方,整个身体如一张软绸,摆弄出各种形态。
“不不,我没那么想看,我看过了,我是想让你看看。”
东棠赶紧闭了闭眼,低头对着女人说道。
不知是不是她弯弯的眉眼亦或者是表情出卖了她。女人笑着点点头,依旧把她放在肩头,但凭借自己高大些的身材挤到了前面。
女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东棠。
“你的意思是这样我们都能看到?”东棠问道。
女人点了点头,她抬起手,东棠抓住她的手指,轻轻轻轻摇晃。
驱傩的队伍继续向前,她们要走完这条街,要驱散这里所有的疫鬼,洗涤尽灵魂一年来沾染的不幸,让所有人的得以忘记这一年的苦痛。
女人跟着驱傩的队伍一起跑,她甚至弯下腰,让东棠可以触摸到傩婆的面具,第一个拿到傩婆掷出的花,据说这样可以沾沾喜气。
那是一场肆意的狂欢,东棠已经忘记了她们又做了什么,总之驱傩游行刚结束,爆竹声又噼里啪啦的响起来。
女人手中握着东棠刚刚给她的竹筒,跟着东棠跑过石桥,看着东棠将那竹筒投进一簇篝火,顿时,那竹筒裂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看,就这么玩儿的。”
东棠笑着道,拉着女人的衣摆,让她也试试。女人的脸被篝火映的泛红,鼻尖因为跑动而起有一层薄薄的水雾。
女人站着的地方距离篝火很远,一把将竹筒投进去。蓦然篝火中响起噼啪的巨响,四溅的火星还是吓到了她,女人叫了一声,往东棠身后躲。
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里,东棠得逞的笑夹杂其中。但女人从来不气,只是笑着,跟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摊子,看着女孩掏出铜钱,买两份糕点放在她的手里。
不过两个时辰,却已经像一场长如一生的幻梦。
……
夜色渐浓,街上的人不知何时渐渐散去,狂欢驱走恶鬼,那人也要回到家人身侧,守着烛火,通宵达旦。
而东棠带着女人回到她们最开始玩儿爆竹的地方,站在那簇篝火前。
往年,东棠这时候总会觉得孤独,她会只身一人守着一簇尚未燃烧的篝火,安静等待,等到天边晨光熹微,她又要回到那个充满没药味道的东宫。
想到这里,东棠忽然缩瑟了一下。她知道她能跑出东宫,甚至皇城,却永远不可能离开临溯城。她的灵魂好像永远被困在这里,她不知道临溯城外有什么,她不知道如果出去,她能否活下来。
是不是因为她不够勇敢?东棠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往那篝火前靠了靠。
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东棠一愣,这才想起来今年她并非一个人。女人坐在她的身边,咧开嘴对着她笑了笑,伸手从口袋里一摸,递到东棠眼前。
躺在女人掌心的是两只粗糙的鲤鱼玉佩,挂着细细的红绳。
或许也不是什么玉佩,只是晶莹一些的石头罢了。
“什么时候……”东棠惊奇地拿起一个小一些的,幡然醒悟道。
“啊,我懂了,是不是我买东西的时候,你偷偷的买的。”
女人点头,将另一只大一些的鲤鱼挂在自己左侧的腰间。
东棠将那条鲤鱼用掌心捂热,挂在腰间的右侧,看向那个女人,鼓起勇气问了一个问题。
“你……你不会说话,是吧?”
女人点了点头。
“那你叫什么?”东棠追问道。
女人又摇了摇头。伸手在地面薄雪上写下两个字。
“哑巴。”
这哪里是个名字。东棠一把将那两个字抹去,托着下巴苦想起来。
许是运气不错,恰好此时天边晨光微明,一轮圆日的白光顷刻间覆没了篝火的明亮,驱散了身上的寒冷,可东棠却有些落寞,她知道黎明的好,可她贪恋刚刚过去的黑夜。
忽然,东棠眼睛一亮,说。
“这样吧,你叫东黎好了,我教你写。”
东棠在覆着薄雪的地面用手指一笔一划地写,嘴里还说着。
“就是黎明的黎……”
……
好像,只是这样而已。
在那之后,只是东棠与东黎在东宫相遇时会相视一笑罢了。她们不会多说什么,只是赶紧又低头做自己的事。
东棠发觉自己的身体在渐渐长大,胆子却越来小,她不再敢从那个洞钻出去,不敢再私下寻找东黎,连心照不宣的笑都极少极少。
她害怕自己每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会沾染是非,似乎有千万只眼睛再寻她的错,她脖子始终有一条白绫,不知哪一天会因为太子殿下的一句话而缠上,收紧——杀死她。
所以她们两个的关系绝对称不上什么熟悉,更不可能到为之付出生命的地步。东棠将面颊抱紧双膝,将面颊埋在臂弯,手指紧紧抓住衣袖。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多年过去,东黎还是这么傻。太子殿下就从没想过让她活过这个冬天,日日取血,等她死了以后再用其她仆从……
东棠还来不及继续想下去,忽然一抹烛火在她余光中晃动,悦动的火舌影子舔舐地下潮湿的墙壁,她赶忙抬起头,看到那日那个高挑挺拔的少年身着一身黑衣,用外袍护着怀中小小的火苗。
少年神色依旧,手指中夹着一根铁丝,十分迅速的拆开关着东棠的笼子的锁,又拔出腰间寒刃利落地一剑斩断东棠手脚上的锁链。
“您来了……”
少年的动作太快,东棠还没来得及反应。咽下的唾液划过干涩的喉咙,声音沙哑。
“脱身耽误了些时间,事不宜迟。”
林承烨点了点头,扶着东棠站起来,让她整个人的重量挂在林承烨肩头。长时间的跪地让东棠有些摇晃,两只腿像刚长出来一般难以控制。
“这边。”东棠定了定神,指了指前方。
林承烨举起烛火映在东棠指的那面墙,因为潮湿上面长满了青苔,若只用眼睛看,与普通的墙壁别无二致,仿佛太子寝殿的地底就是这样一个方形地牢。林承烨抬手在墙壁上敲了敲,那墙居然发出“咚,咚”的响声,显然在墙的背后还有更大的空间。
“第三排东边第二块砖,第四排西边第七块,第七排东边第四块。依次摁下去。”
东棠记得很清楚,她曾无数次出入过这扇门。
林承烨按照她的指示依次摁下去,忽然,那墙壁发出一阵细小的摩擦声,不知哪里的齿轮与铰链咬合,那墙壁居然从中间渐渐分裂出一道只够一人行的通道。
“地道?”
林承烨忽然皱了皱眉,这样的场景十分熟悉,就像……千佛国的观音像。
但这门的开启也很有说法,其实更加倾向于基础机关的一种,普通工匠很难完成的如此精妙。
“是的。其实这间地牢不过是很一小部分,地道的最深处还有一个较大的空间,那里与别处不同,冬暖夏凉,十分干燥。”
“太子殿下似乎那里养育着一只……虫,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东棠已经差不多适应了双腿,她松开林承烨,接过她手中的灯烛,走在前面。这地道之中尽是机关与岔路,行错一步就会被暗器杀死。
“请您务必跟紧我。”
“……你知道这地道通往哪里吗?”
林承烨语气从身后传过来,不知怎么的,在东棠听起来有些古怪。
东棠摇了摇头,边走边回答道。
“我没有去过另一半的地道,我只遵从太子殿下的命令守在那个最深处,在一块特殊的六角砖块旁。殿下的原话是……”
“你但守于门前,勿言勿视。
有一人自地道彼端入此,日三饲母蠹,及至末日,则惟一次。倘某日彼人未归,你但按六角砖块,旋即离去。”
东棠的声音回荡在地道的内壁,许久,她都没有听到少年人的回应。
东棠回过头,忽然看到那少年不知何时停住了脚步,距离她很远,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眼神看着她。
“所以……那是你炸掉的。”
炸掉?那是爆炸?那,那个饲养母蠹的女人?东棠脑子忽然嗡的一声,天旋地转。视线中,少年的身影渐渐模糊,可那双极为复杂眼睛却又那样清晰。
她那日按下六角砖块便离开了,她听到了身后隆隆巨响,几乎持续到了半夜,却不敢回头,不敢细想,直到她跑回地牢那里才敢喘一口气。低下头,东棠才看到自己按下六角砖块的那只手一直在抖。
她一直在逃避。逃避想为什么,逃避想对面发生了什么,逃避……
“……您是说我杀人了,是吗?”
东棠哆嗦着抱住自己,看向林承烨的神色惊恐。她再次喃喃道。
“我杀人了吗?”
这两天受宠若惊,收藏多了很多,还收到了很多评论和营养液。
打工人会争取明天加更一章,谢谢大家呀!(磕头感谢[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6章 第 8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