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玥原本一直低着头,可当他正正走过林承烨面前时,却蓦然身体一抖,似乎觉察到什么似的,缓缓抬起头,向着林承烨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晚千炬耀殿,金壁生辉。无人在意那个跟在陛下身后不起眼的侍男与林承烨目光相触及的一刻忽然左侧眼中留下一滴眼泪,砸在自己的手背上。
他认出她了。
她们之间的距离分明不远,却宛如相隔千里,隔着时间,隔着生死——她们互相抱着最坏的想法,以为对方已经死去,死在塞北,或者死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
万幸,万幸,活着已是万万幸。
下一个呼吸,林承烨与柳玥又同时别开眼,交错的视线松开彼此。林承烨立在原地,而柳玥紧紧跟随着陛下,继续向前,登上那殿北高台。
陛下并未坐在高台正中央,而是坐在偏左侧的御榻之上。偌大殿上无人敢坐,谁都知道他右侧为谁而留,此刻为谁而待。
短暂相遇时的激动已过,她们不可能如今相认,只能随着莱国皇城暗中汹涌的洪流而动,继续扮演当下的身份。
并没有时间留给她们伤春悲秋,林承烨面具下的目光渐渐变冷。
柳玥为何会在这里,会在陛下身边……林承烨心中咯噔一下,将两个她本认为毫不相干的事情牵连在一起。
很久之前柴胡南曾对她说柳玥本被其母柳知州送往莱国境内的“谭山派”避难,可那门派已经被灭门,且不见柳玥的尸体。
而那以后,她进入南齐,柴胡南又寄信给她,说长公主为陛下寻得一药人,为其续命。
荒唐的答案**裸地摆在那里,林承烨却不想把答案写上。
林承烨悲痛到几乎要笑出来,她终于明白为何楼二白要大骂命运,骂老天,骂神明。因为命运在戏耍所有人,祂总要开这样不合时宜的玩笑,让本就行的路更加泥泞。
柳玥就是那个药人,需要日日取血为皇上续命的药人!
“药人者,天生禀异,其愈创神速,隐而难察。”
边迤的话还在停留在耳畔,林承烨立刻意识到,柳玥是药人一事恐怕是那位“半仙”从犁洮州带回来的消息。
这等药人秘密连与他如此亲近的自己都不知,必然是有人为了保护他而压下,防止她人窥视。而能发觉一人受伤后愈合速度比旁人更快的,也只有其母柳知州。
大抵就是在屠戮犁洮州之时,这个消息不知怎么被人发现,或许是知州府中有什么记录痕迹暴露了此事。
所以这谭山派是被牵连而灭门,只是那人为了封死一切消息才下此狠手。
若不是她林承烨没死成,谁能够知道原来长公主寻回的药人是犁洮州知州之子,谁又会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那么真相将永远也不会重见天日。
长公主,魏云墨。
林承烨猛得抬起头,更为重要的一件事瞬间占据了她身躯的全部。她眼中的冷漠已经全然变为了恨意,大殿之上,音乐恢宏。她却只能听到自己的牙齿上下两排磕碰着,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如此一来,那个新诞生的半仙绝对与长公主有关系,或者那人就是长公主的人。
而先前所想,莱国正在图谋一场更大的战争。长公主如此身份地位,手握至少两名半仙,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是这场战争的发起者。
她从未将什么林府犁洮州放在眼中,甚至连南齐都被她几句话玩弄于鼓掌。
恐怕就是魏云墨勾结南齐前太子——姬宫昀兄长。利用他不服姬宫昀之心,抓住他还对那个皇位有企图,更是懂姬宫昀刚上台的毛躁,年轻气盛……如此种种皆在她手,揉圆搓扁,最后总能变成她想要的形状,变成她想要的结果。
殊不知,一切只是在配合她推进这场战争,加速自己的灭亡。
魏云墨要的,是天下。
林承烨颤抖着伸出手,悄悄扶住身前的案牍,让自己不至于如山倾倒。
从北到南,又回到北,一路颠沛流离,为了这个真相几乎昼夜不歇。
林承烨已经分不清衣袍下身躯的剧烈颤抖究竟是因为揭开真相一角的兴奋还是滔天的恨意,但也不那么重要了。整整一年时间,终于,终于让她找到了那个幕后之人露出的尾巴。
林府的悲剧,犁洮州的悲剧,这千万条人命,千万条罪账……
静鞭鸣响,礼乐高奏。又是一声高嗬。
“长公主殿下到——”
林承烨扶了扶脸上的面具,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她止住颤抖,挺直脊背。望向魏云墨,她的眼底漆黑无光,如一团永远晕不开的墨。
原来,原来这一切我该与你清算啊,魏云墨。
……
大殿之上人的神色各异,两位老臣顿时面色阴沉,其中一人甚至颇为不敬的扶了扶耳上的挂坠,另一人脸色涨红,似乎不敬之词就在嘴边哽在喉咙。她们似乎对长公主这样嚣张,几乎压过皇帝的做派早有微词,只是碍于其权力无法发作。
太子魏景瑞微微颔首,没什么其他表情。魏景瑜皮笑肉不笑冷冷看着。魏景辰礼数周全,也并无毛病。坐在御榻上的皇帝魏云遏反而没什么怒气,甚至勾了勾唇角,主动一挥袖子,示意让其上高台,坐在自己身边的塌上。
魏云墨一身鎏金缓步而进,袍服之上,以金丝满绣日之纹样,中有三足金乌,翩然欲飞,现于烈日之间。衣缘处以深绯色滚边,如夕霞映天。
身后跟着的还是那两个奇怪的侍女,铁质面具遮盖着脸。
林承烨一直盯着魏云墨的背,似黑夜中饿狼或蛰伏的蟒蛇。只可惜魏云墨也并非什么猎物,而是更为恐怖的猎人。
所以她也要再等等。林承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
这场除夕家宴虚假而无聊,人人各怀鬼胎,还要竭力维持表面的和平。
家宴闲话时,魏云墨本单手撑着头,淡淡笑着,忽然目光落在林承烨身上,见她几乎没什么笑容,不知想到了什么,饶有兴趣问道。
“阿烨,你怎么看起来如此兴致缺缺?是对我这夜宴不满?还是我这比不得你家中有趣?”
“回殿下,今日盛宴,如临琼楼玉宇,仙乐缭绕。此等景象,草民此生得见,恍若梦中,足慰平生。”
林承烨忽然对魏云墨微微一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然……念及家中,母父叨念,兄长在侧。虽只是蓬门荆户,却有灯火可亲。方才殿下垂询,草民心头最先浮现的,便是那方小小庭院,乃是天涯游子最魂牵梦萦的来处。”
只是母父已逝,我此生再无来处,只剩归途。
……
那位大人……还会来吗?
东棠不知道具体时间,只能数着心跳,搓了搓自己有些发红的指尖,吸了吸鼻子,竟是觉得比平时还要冷,手脚上沉重的锁链拖拽着她,令她觉得有些困倦。
可是她又有些不敢睡,怕耽误了那位大人的事儿。
今天……是除夕夜。东棠知道这时,应当家家团圆,共守岁,同吃食,临溯城的街上应当已经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东棠微微合上眼睛,想象面前有灼烧的烟花,有篝火,而她正举着爆竹跑过桥梁——似乎这样就能暖和一些。
不知不觉,她居然弯起嘴角,神色悠然,似乎真的没那样难受了。
蓦然,东棠想象中的自己却忽然在桥上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有个模糊面容的女人,正怯生生地向自己跑过来,她边跑,便指着手中爆竹,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好像再问,为什么自己的不会响。
那个人,是东黎。
东棠终于朦朦胧胧想起第一次与东黎说话,貌似就是在很多年前的除夕这天。
……
东棠有两个秘密,个个都是要要砍头的秘密。
第一个是关于洞的。
她知道东宫后墙有个狗洞,而她把它扒拉的大了一点,可以从这里偷偷跑出去。去皇城里转一圈,但要及时回来,不可误了事儿。
第二个是关于门的。
在皇城东北角的城墙上有一道暗门,也可以出去。这个很好,她可以去临溯城里转悠,晚上出去,有个夜市上很是热闹。
东棠很得意,仿佛这样就没有什么可以困住她,这门和洞像她的翅膀一般。所以她每次出去都很小心,很小心。生怕哪天被人发现了。
要杀她的头没关系,只是若要门和洞堵上,这东宫,这皇城就彻底没意思了。
而除夕夜,她是必然要出去的。东棠早就观察好了一切,她兴奋的等到黑暗降临,太子殿下去参加晚宴,这是整个东宫人最少的时候。
她都想好了,要放烟花,吃冰糖葫芦,吃冰茶糕,吃……
“啊。”
东棠正美滋滋地钻入狗洞,半个身子在里,半个身子在外,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发出一声古怪的音节。
她吓得赶紧缩回来,一把紧紧捂上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叫出声,回头望去。
“嗬,嗬。”
那是个奇怪的女人,似乎只能发出这种动静,还拼命比划着什么。东棠松了口气,还好这人没有嗷一嗓子,不然自己就完蛋了。
东棠看了好大一会儿那女人的动作也没明白那人想说什么,两人僵持不下,过了许久,东棠率先投降。
“这样吧,我带你出去,你别把这里告诉别人。”
东棠视死如归一般盯着那个比她年长不少的女人,小心翼翼地问。
“怎,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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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 8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