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烨没有回答信与不信,她只是忽然开口,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落在东棠的耳边。
“你有见过宫外的除夕夜吗?”
什么意思?东棠不敢细想其中深意。
林承烨似乎也没想要她的一个答案,立马起身离开。
东棠一直跪趴着,林承烨离开几乎没有脚步声,她很久后才敢缓缓抬起头,环视着黑漆漆地下,她脚上的镣铐依旧,头顶冰棱依旧一滴一滴的落下,涌进她鼻腔中的空气也依旧如此冰冷,似乎一切如旧。
可……东棠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那里尚还残留着温热,舌根也残留着一丝甜味儿……种种都告诉她确实有人来过。
……
回到肃王府,林承烨走进房间,刚刚将门关上,柴胡南便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角落,双手抱胸,语气中带着不赞同。
“少盟主,我觉得此事还是小心为妙,那个女人毕竟……”
“嗯,所以你也要做好准备。明日赴约时,注意在周围警戒,一旦有什么不对,我们立刻离开。不过……”
林承烨忽然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红绳绕在指尖,下方的锦鲤吊坠一晃一晃。正是那两个侍男口中老哑巴的东黎落下的。
“我看到那个女人的手腕上挂着另一半锦鲤……虽然不知道她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但……”
“我决定试一试。”
……
“今天去东宫如何?没被人发现吧?”
魏景辰大概晚上才回到肃王府,连自己寝殿都没回,十分无礼地闯进林承烨的房间,将斜靠在床上发呆的林承烨往角落一推,自己占了大半个床去。
魏景辰抬手解开衣服最上方的一颗扣子,瞬时觉得呼吸都顺畅了几分,白日里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下,竟是觉得有几分困倦。
“我刚从长公主府回来,姑姑又与我谈了些……你在听吗?你手上拿着什么?”
“在听。但殿下您注意点形象可以吗?实在有点挤着臣了。”
林承烨忍住一脚将魏景辰踹下去的冲动,晃了晃手中的鲤鱼玉佩,说道。
“想明天除夕家宴之事,这个只是随便放在手里的,我习惯想事儿的时候拿着什么。长公主殿下说了什么?”
“……她居然说,其实一直以来她认为我更为优秀,比起太子更堪当大任。”
魏景辰烦躁地呼了口气,她不明白此时长公主将话挑明究竟为何。莫非是父皇真的命不久矣?
“我不明白为何她忽然改口,若你昨日告诉我的猜测为真,太子实际为她所用,那她只需等待,等太子继承大统不就得了。”
她这话里带着赌气的意思,魏景辰知道此时若是投效姑姑能获得千百倍的助力,可这样一来,她便只能受制于姑姑,她不愿只做一个傀儡皇帝。
魏景辰未曾注意到林承烨神色渐渐严肃,身子也僵硬,脑子里与她的想法全然不同。
魏景辰被贬出宫在长公主意料之外,而魏景辰无意之中提起的江湖游医也让陛下明白边迤已知魏景辰还活着,如此一来,边迤也注定会回到临溯城找陛下问个明白。
这一切都在陛下的计划里。林承烨忽然意识到,她沉默下来,不断地掐着食指。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陛下要这么做,但极有可能当初的事的幕后之人还真的未必是陛下,因他定然知道边迤想要真相而杀掉幕后之人。如此看来,魏景辰之事,陛下并不忌惮让边迤知道。
而且……秦若榴也知道边迤来了,亲子蠹在她身上,她有异动,拥有亲母蠹之人也必然会知道,所以代表着……
长公主也知道。
林承烨蓦然睁大了眼睛,指尖剧烈的颤抖了一瞬间。
也就是说,长公主会问起边迤根本不是巧合。而是是因她忌惮……边迤?
如果说魏景辰行踪成迷可以成为牵住边迤的一根绳,那魏景辰若是当真为长公主的提线木偶,全然受制于其手,以魏景辰对边迤的意义,必然也可以成为束缚其的第二根绳。
可是为什么?她为什么忌惮边迤?青鸾药谷出事时长公主还远在永佛寺,她怎么会与此有关?
林承烨头顶似针扎般的疼痛,蓦然,她心猛得一坠,她明白了为何她觉得这些事处处不通,处处古怪——
长公主殿下貌似参与进了所有事,可她偏偏不懂她究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过了一会儿林承烨,才慢慢道。
“或许……有些事在改变,她不得不改变以前的想法。但殿下,先不要与长公主殿下走得太近。”
“两个人的时候这样正经做什么,我肯定知道这是个圈套。还有,明日除夕家宴,你准备好了吧?”
魏景辰古怪地看了林承烨一眼,又问道。
“刚要与你说,我会因身体不适提前离开。”
林承烨神色恢复正常,点点头,将那枚玉佩高高抛起又精准地落在她的掌心。
“今日发现东宫的地底别有洞天,只可惜时间不够了,我还要再去一次。”
……
日暮风起,盛德殿,除夕夜宴之地。
林承烨作为身份低微的门客,本应在偏殿等候,却因陛下特许而获得了随魏景辰一同入席的资格。
林承烨落后魏景辰一步远,微微低头躬身,缓缓拾级而上。
每每抬起一次脚又放下,她便距离地面越远,又离天空越近,距这成德殿越近,离塞北也越远。林承烨竟无法克制自己的上半身开始发颤,心脏也一点一点坠下去。
除去昨日的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这是她初次来到这皇城之中,无名无份,只是受三殿下青睐的红人罢了。无人知她生于将军府,也曾经于塞北弯弓射箭,领兵退敌。
她即将要见到那位陛下,那位自己母亲为其忠诚一生,到头来落得一场空,临死前却也最恨的人。
只不过如今真相近在咫尺又扑朔迷离,她知那位陛下可能并非那只掌握全局者。本应全然的恨意中掺杂了更为复杂的情绪,比如愤怒,亦或许也有悲悯,悲哀其选择,悲哀其缄默。
甚至林承烨方才才猛得意识到,她已经挣脱了名为“忠诚于君王”的种种束缚与痛苦。
她还记得生母林岱乔濒死之际的神色与遗言,言辞间种种无不诉说她心中对于陛下的失望,也依旧在意陛下心中究竟怎么想。
而林承烨已经不再想再质问那人究竟为何这样做,为何要如此心狠,也不想得到他的半句追悔莫及。
她只是要真相,然后……
林承烨抬起眼,就看到走在她面前魏景辰。她少有能够如此认真地看着这位三殿下背影的时候。
魏景辰走得很稳,脊背挺直,暗红色的衣袍纹绣飞鹰,沾染落下白色的雪,如真正的一株孤傲的寒梅。
然后她会看着魏景辰成为一代明君,而她再回到江湖中。她们之间不必言忠,也不必对彼此有任何期待。
但只要她们依旧为了百姓众生,便会一直有一种默契在,这就足够了。林承烨忽然微微勾起唇角,踏着红色地砖走入那殿门。
大殿之上,西方右首依次是两位朝中老臣,两人大约已经五六十余岁,头发鬓角花白却不糊涂,眉眼凌厉,在看到魏景辰进入时,同时抬手作揖。
东方左首依次为太子与二殿下,太子魏景瑞面色发白,凤眸轻垂,扫向魏景辰的眼神却难掩睥睨自若,身穿黑色,金色细线纹绣的花纹既如同火焰又如同嵩山。
二殿下魏景瑜却不是林承烨想象中淡泊之人的面容。反而剑眉灼目,青锋裁云一般。身着白色的衣袍,蓝色为点缀,绣水纹。神色慵懒,坐姿随意,见魏景辰来了居然主动冲她扬了扬手中的酒杯,又探了半个身子来魏景辰的案前,低声戏谑道。
“好久不见,并州可好?也不来我封地洛水县一坐?”
“二姐这也要打趣我?不过并州确实说不上坏,还算有收获。”
魏景辰忽然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在魏景瑜耳畔耳语几句。
林承烨落座在魏景辰身后,将这一幕尽数收入眼,忽然背后一阵恶寒,直觉告诉她这事儿与自己有关。
果不其然,魏景瑜蓦然回头看着在魏景辰身后落座的林承烨,挑了挑眉低声道。
“本王素好弈,平生未逢敌手。更未闻江湖有所谓棋神,尔既负此盛名,可择日来本王府上,容本王领教高招。”
魏景辰,我林承烨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臣……”林承烨欲要张嘴,忽然内侍高亢的声音蓦然响起。
“皇上驾到——”
林承烨赶紧咽下剩下半句辩解的话,瞪了魏景辰一眼,起立迎驾。
这是太子监国以来陛下第一次正式出现在人前。
他身着赭黄袍,戴折上巾。不是正式的大朝会,除夕宴上如此穿着显得更平易近人些。
可明明应当衬得人潇洒而豪迈,偏偏陛下已经消瘦到可怖,身躯在衣服中晃荡,眼窝凹陷,面颊肉松松的垂下,头发竟已经全部变成了灰白色,若不是无人敢冒充皇帝,几乎要认不出他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秦王魏云遏。
林承烨异常平静。
只是看着陛下缓缓走来,心中居然别无她想。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她心中是多么的大逆不道,居然把皇帝放在“众人”的位置,不高不低,刚刚好在她能平视的位置。
陛下走过她的眼前,身后带着的侍男低着头小步跟着。
倏尔,林承烨的神色凝固了。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掐住大腿外侧的肉,几乎要抓破皮肉才能让自己。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跟在陛下身后的那个清瘦的侍男,顿觉得天旋地转,一口气卡在喉咙。
怎么会?
若不是面具遮住了神色的异常,林承烨的目光几乎要将那个侍男的脸烧出个洞。
她曾经无比熟悉那张脸,看着那张脸从五六岁又长到十五六岁,甚至从某种程度来说,她们朝夕相处,她们是没有血缘的亲人。
林承烨不明白。
为什么——
柳玥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