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者形似野犬,毛色锈红,数条长尾如数把玄铁弯刀,统统直向了躲到树上的明月。
很快,其中几只豺就把目光投向了风途所在的方向。
或许它们本就是奔着风途来的。明月认为自己是它们的意外收获,她望了一眼风途,又看向了树下,豺们此刻对被逼上枝头的猎物们感到十分兴奋,此起彼伏地吆喝着恐吓着,宣告即将到来的胜利。
明月提醒风途不要睡着,以免掉下树去做了豺的口粮,而此刻的风途只觉得吵。
身体上的制约给他带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很渴,他的尾骨很疼,因为树很硬而树枝不够粗壮,他只能保持着现在的姿势才能稳稳待在这里,可他已经保持着这个姿势有半日之久,比起这样半死不活地继续难受着,他更想安静地死去。
但他又觉得自己不能死,明月会忽然记不得事情,她会在不断重复的迷茫中永远迷失在这山林深处。
且现在的他可以为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活着了。他要种地,他要做木匠,他要亲手给明月做一把世界上最结实最舒服的躺椅,成为在她身边陪她看星星的人,他还要做饭给明月吃,做她最爱吃的肉,每天不重样地做,他还想握着她的手走过田野,越过山丘,任凭四时轮转,物换星移。
这样想着,他又更想活着了。
在不坚定的想活和时不时的想死间徘徊许久后,风途打算给明月留下绝笔书,这样就算自己真交代在这,她也该知道要做什么。
她会在某一刻发现自己不见了之后去寻找自己吗?风途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对她而言有多重要,甚至有时候能感受到一丝怨气,在她看向自己又移开目光的时候,但风途又着实相信她的义气使她不会轻易抛弃一个伙伴,哪怕是临时的。
明月卸下腰间的弓,打算先射杀几只再下去与它们决斗,但一摸箭袋,里面却空空如也。
“箭袋”并非俗常形状,而是风途用绳子将箭一支支串起来卷成的卷,只要小指勾住箭身,一扯绳结便可很快取下一支,若有需要,一拉腰上的绳扣“箭袋”便会整个卸下来而不会散。
但现在那里一个支箭也没有,小绳结都被解开了,唯剩空空挂在那里的绳。看来箭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用掉了,明月看向风途,“你的箭可还在?”
“在,我伤到……伤到肩,没法开弓。”
明月跃到风途所在的那棵树稍高些的树枝,用腿勾住树枝倒挂在树上,伸手去拿风途递来的箭。就在她快要够到时,眼前闪过的白光令她再一次恍惚起来。
当明月再一次惊醒,发现自己正吊在半空中。她惊慌地看着脚下吠叫的豺群,一滴血在这时滴落在她眉角,紧接着又是一滴,她抬头,看见风途焦急的脸。
“快……上来……我……不行了……”
明月赶紧抱住旁边的树杈,风途这才松开她,“你何时受了这么重的伤?发生了什么?”
“说来话长,一时……死不了。”
“若我引开它们,你觉得自己能跑吗?”
风途坦白地告诉她,不能,又说如果它们不会上树,他打算就这样耗下去。值得欣慰的是,他发现明月没有之前那么迟钝了。
“我的箭被用过?”
“是,我的……掉下去了。”风途紧紧摁着自己的伤口,刚刚的动作让他的伤口再次崩开,冒出的血液将凝固在衣物上的血迹重新浸软,他觉得自己早晚会腐烂的,“你走吧,用轻功从树上走,天亮后……走到有阳光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影子……往左前方走,若是找到水……或许你就能回去。”
明月没有搭茬,而是看向了不远处的锅,那锅半开着,篝火的光忽忽闪闪,里面并没有那只鸟的身影。
多半是被某条豺发现一口吞了,可怜的鸟。明月想着,拔出了背后的剑,索性要冲下去与它们一决高下。
“风途,我去把它们引到远处,照顾好自己,我会回来。”
“等等——”
风途还未来得及告诉明月她现在的状况,明月已经离开了。
她会忘记的!风途的心凉忽而了一大截,他再往下看了一眼身处的高度,以及不远处逐渐暗淡的火焰。
若是可以,明月还是喜欢一对一的切磋,尽管以一敌数未必会落下风,但这种被千夫所指的感觉让她恼火。
所以她直接踏着枝头飞到了火光所能照耀到的最大边缘,跳下地,确定它们向自己追过来后,便开始像惊慌失措的猎物般逃开了。
天色渐明,林地上,一道血色干涸。
“你在这做什么?起来。”
风途抬起头,逆光中并不能看清对方的脸,但对方的出现让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一手拿着箭袋撑着身子,一手攥着什么,很努力地向上伸长了手,要交给对方,“拿在……显眼的,地方……提醒自己。”
他气若游丝,声如枯枝,明月蹲下身接过,只打开看了一眼便随手丢掉了,“字太丑,看不出你写的什么。”
风途激动地看着那张布条被弃如敝履地扔到地上,一下子气晕了过去。
天阴沉着,明月背着风途躲到一处山缝中的矮洞。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开眼的时候,自己已经在背着这具“尸体”于林中漫步了。或许走了很久,她觉得自己浑身酸痛,而身上的衣物也不知遭受了什么,又脏又破,想全部缝补好是得费些功夫。
然后她看到自己手中拿着一块破布,上面写着两个红色的字:回家。
她认出这不是自己的字,不过想来也不会有旁人了。
明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写这两个字,难道以为自己会背着一具“尸体”去追逐猎物吗?
只是现在她迷路了。天色阴沉,没有河流指引,也没有属于他们的记号,对周边环境更是没有半分印象。
好在她的宝贝锅还在,但里面已经没有了那只鸟,或许是没栓牢,让它飞走了。干粮唯余怀中省下的一口,只够一个人吃半顿的,还因为没有水而不敢吃,怕吃下去会让自己更加口渴或者直接噎住,到时候自己可没法跟一具“尸体”求助。
这个山洞狭长低矮,找遍了也没有她幻想的溶洞山泉地下水,甚至没有多深,大概是家里的后墙到前面的篱笆门那么深而已,只能遮风挡雨。
幸运的是寻觅了很久,明月在洞外的土地里挖到一种绿色的像萝卜一样的植物。她切开,见微微泛着紫色的断面水汪汪的,顿时欢喜。只是那只鸟不在了,周围也没什么能抓来试毒,又渴又累的她打算亲自尝试。
她挖了三个,然后回到洞中又生了火,将那东西打掉外皮,准备试毒同时解渴解馋。
指尖点了点儿汁液,搓了搓像是水一样,搓干了会有点粘粘的,不过不疼不痒不刺挠,她便用舌尖舔了一下,有点酸。
张嘴要咬,她又犹豫了,她不知道这东西会带来什么什么样的影响,疼痛?麻木?幻觉?还是长眠不醒?
体力的消耗令她腹中空虚,催促着她的犹豫,而手中发着绿光的紫色也仿佛在妖冶地诱惑着她,明月只希望它吃下去不会令人太痛苦。
这时,她听到“尸体”说话了。
“水……渴……”
明月没再犹豫,咬了一大口。有些意外的是这东西的口感像是脆梨子,味道也没有很奇怪,带着些酸味的回甘,让人吃了还想吃,原本她只打算先吃一小块观察一下自己会有什么反应,结果不知不觉吃完一整个。
要去拿第二个时,才想起这东西自己头一回见,便又忍着馋收了手,靠着风途并排躺下,等待着鲁莽造成的后果。
“奇怪的是,我现在在思考运气这件事,你觉得我运气如何?我会无事发生,对吗?”她看向身边的风途,他脸上沾染了泥和血,脏兮兮的,明月伸手用袖子帮他擦了擦,又说,“我并不相信运气,只是现在思考这件事能安抚到我。”
“尸体”安静地像是个真正的尸体,没有再哼哼唧唧,明月也没有再等他的回答,仰看着篝火打在洞顶上忽忽闪闪的光影离自己越来越远,逐渐感觉心口像被牢牢钉在背后的大地一样,昏睡过去。
再醒来,是感觉肩头被压得发疼。
风途正趴在她肩头,手里拿着半个被咬过的绿紫萝卜,脸颊湿漉漉的,打湿了她的肩。
明月推开他,捏开他的嘴将里面没吃完的东西都扣了出来。
“风途?”她拍了拍他的脸,“醒醒。”
他的心跳实在缓慢,慢到明月几乎要认为他真的成为一具尸体了。她看了一眼旁边放着的绿紫萝卜,后悔挖多了,风途受了伤身子本来就弱,而这东西又让人心跳减缓呼吸变浅,不利于他恢复反会加重他身体的损伤,此刻明月仍能感受到昏睡前那种沉入水底的感觉。
“你醒醒。”
风途苍白的脸都被她拍红了,也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明月捏开他的嘴渡了两口气,又拍了拍他,还是没有反应。
她无措地看着昏死中的风途,想着是不是该给他挖个坟。
这个念头冒出来,明月忽然意识到他可能真的会死,慌忙扒开他的衣襟附耳寻找他的心跳,怕那一点薄弱的跳动也偷偷消失。
洞外传来一声鸟鸣,天要亮了。
秋风呼啸,枝摇叶晃。明月发现自己有点奇怪,好像做了一个很累的梦,但一直没有醒来直至延续到现在。她看着手里提着的野兔,这似是从梦里跑出来的生物,死得很乖巧,而身旁的树木上刻下了密密麻麻的记号,全都直向一个方向。
风途不知到哪儿去了,明月认为这些记号是他留下的,因为这般浮夸不太像是自己的手笔。
又或者自己仍在梦中?这是自己的内心在梦境中为自己指明了方向?
在风途睁开眼看见火光的那刻,酸涩的眼眶瞬间被眼泪蓄满。
许是绿紫箩卜的影响,他的心口仍像插了一把刀一样,令他难以呼吸,只能张着嘴用一种类似抽噎的方式喘息。
明月蹲在他身侧,托起他双肩让他靠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指捏起肉渣喂他。
肉渣是将兔子肉做的,考虑到他现在的状况,明月特意在烤熟后用斧子将其剁成了小块,并拿石头捣成了容易咀嚼和消化的碎肉。
“我很累风途,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风途再一次闭上眼,强压住心底蓬勃的心绪阻止眼泪流出。这种感觉一下子很难形容,等到情绪慢慢平静他才想起,这叫劫后余生。
明月问他:“我们是不是遇到了老虎?”
“不是……”
“那我们在被野兽追?”
……
一问一答中,明月很快捋清了头绪,明白了自己现在的状况,但去找水源这事,也只能由她来。
她有一个想法,用烧黑的树枝在袖子上写字提醒自己,但看两只衣袖上残存的炭黑色潦草痕迹,便知道这行不通,某时某刻自己已经试过,而现在那上面的字被蹭花,看不出写了什么,脏兮兮的,也无法再写什么。
两人此行用来裹家当的包袱皮也早用来给风途包扎伤口,现在她急需一种能时时提醒自己该做什么往哪走的办法。
看着明月拉开袖子露出胳膊,风途匆忙喝止了她,伸手要扯自己的衣裳。
“傻不傻……”他用力拽了两下自己的衣摆,没有撕开,“刀,给我。”
风途将割下来的布像筒子一样套在她的手臂,打结系紧,这样她稍一抬手就能看到,既不会被忽视,也不会被当作垃圾随便扔掉。
“你似乎把我想极端了。”明月用指尖沾了沾兔子血,在袖套上写下了自己需要了解的情况便准备出发。
临出走前,她回到风途面前,蹲下身郑重地告诉他:“我会尽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