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先前的经验,冯祥对住旅馆这件事有些抵触。
但出来做任务在外过夜是必不可少的,不住旅馆也总不能上大街上流浪去。
千万个不情愿下还是什么都没说,乖乖跟着住进去了。
只是天一黑下来,冯祥就难免有些害怕了。他原本想去找爹,跟爹一起睡,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句“老大不小了自己睡去”,气得他临了又摔了次门。
冯海不知他为什么生气,却也懒得问,便由着他去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冯祥第一件事就是把灯点上。细小的烛火形单影只地摇曳着,仍无法驱散黑暗。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掐着冯祥的脖子,将他拉入深渊,拉回被鬼附身、因在自己身体里不能发声不能动弹的夜晚。
窒息感层层攀升,将他包围。
他控制不住地去点亮更多的蜡烛,贪婪地汲取更多的光亮。
在准备点亮第十根蜡烛时,敲门声来了。
“师兄,师兄?”纪明巩轻敲房门,试探性地问。
他觉得冯祥上次被鬼附身的经历应该对他影响很大,甚至可能因此在外住都不敢自己睡,所以提着枕头来陪他睡。
冯祥怕被人看到自己恐惧狼狈的样子,愣是对着铜镜抹了半天脸才托着蜡烛去开了门。
“干……干什么?”冯祥的嗓音带着他自己都没觉察出的喑哑,却被纪明巩捕捉到了。
这是偷偷哭过了吧。他如此想着,开始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师兄,我怕黑,想跟你一起睡。”
冯祥一怔,随即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明明很感动,偏偏还要装成一幅不在乎的样子,轻轻嘲讽一句:
“这么大人了还怕黑啊?进来吧。”
纪明巩懒得反驳他,只是乖巧点头,抱着枕头进了屋。
也不知道怕黑的到底是谁。
蜡烛也总是要熄的。
但蜡烛刚一熄灭,纪明巩就紧紧贴近冯祥,用灼热的心脏贴他因恐惧而微微发抖的身体。
纪明巩伸手揽他,轻拍他的后背,像幼时父亲在世时那样不熟练地哼着童谣。
“稻香里,到梦乡,娃娃听完睡得香。”
“睡得香,含蜜糖,娃娃睡醒去找娘。”
“娘亲亲,娘抱抱,娘亲抱完爹举高。”
唱着唱着,纪明巩的声音停了。空气莫名陷入诡异的沉默,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戛然而止的童谣,被旅馆外的小孩接上了。
“娶新娘,嫁新郎,翻过此山去找郎。”
突兀的歌谣在夜里显得弥足阴森。一阵风忽而带过,将窗帘吹得鼓起来,叮叮咣咣地推倒了满桌的蜡烛。
从脊梁处腾升的寒意登时取代了方才刚酿好的悲伤,床上依偎的两人立马起身,小跑到窗边向下看。
歌声仍在继续,而且越来越近。
“找见郎,后山旁,坟头再会哭断肠。”
果不其然,那抬着花轿的队伍又来了。
浩浩荡荡的十余人,抬着顶火红的轿子,边走边撒着纸钱。
皎白的月光之下,满天飞舞着与月一般白的纸钱,不断地向上飞,最后竟直直落到了冯祥和纪明巩的面前。
与此同时,最后一句歌词唱起来了。
“守空房,谁人妨,谁碰纸钱把命偿!”
“!”正拿起纸钱端详的冯祥一惊,只觉身后一凉。
向下看去时,那原本正直愣愣地向前看的送亲队忽得将脖子一扭,睁着突出的染着血色的眼球向冯祥和纪明巩的位置看来,死死盯着。
两人有些吓傻了,耳边还响着孩子带哭带笑的声音。
“把命偿!把命偿!把命偿!”
纪明巩拍掉冯祥手中的白色纸钱,快速将窗户关上,又蒙上窗帘,拉着冯祥蹲了下去。
与此同时,外面的声音停了。
夜像死了一般静下来,连风都不敢再吹。纪明巩和冯祥蹲在床边,吓得气都不敢喘,空气中仅能听见两阵强烈的心跳。
楼下的队伍好像走了。冯祥想。
他偏头看向纪明巩,见对方还在怀抱着自己,以一种保护的姿态。
长久的静默之后,心跳也仿佛平稳了。
冯祥大着胆子站起身,移到窗前,刚准备将窗打开一条小缝看看,自己房间的门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咚咚咚”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弥足突兀。
一下又一下,犹如催命一般,吓得冯祥腿又软了,一下子又滑到了地上,站不起来了。
“这……这是来找咱们两个偿命了?”冯祥哆嗦着唇说。
纪明巩浑身发抖,刚想说什么,就听见门口有人的声音响起。
“冯师弟,纪师弟,你们在里面吗?”
是崔鹤立的声音。两人面面相觑,这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去,松口气,赶紧回声:“在,我们都在。”
崔鹤立没再敲门,只是喊了声“师父叫你们去他屋里集合”便离开了。
冯祥和纪明巩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又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才去开门往李贤真屋内走。
他俩是最后一个到李贤真屋里的。
屋里人都围圈而坐,李乾道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李乾道早料到灵浔会跑来找他了,所以到自己房间时连门都没关紧,倚在床头边看书边等着他来。
果不其然,他刚翻书翻了没几页,就听见门口窸窸窣窣一阵,木门被开了一个小缝,又被轻轻关上。一个小脑袋拱上了床,扑进了李乾道怀里。
妖的体温比正常人高。灵浔往李乾道身上这么一趴,他便不可避免地觉得身上热了起来,尤其是脸,烧得慌。
但他再热也不想推开,便任由灵浔趴在他的胸口。
黑发的灵浔多了些乖顺,脑袋贴着李乾道的颈部,无意识地蹭蹭。他呼吸均匀,热气悉数喷洒在李乾道的脖子上,弄得李乾道心软软的。
如此温馨的时光两人还没享受多久,外面便已响起“童谣”了。
灵浔被吵醒了,却也没有太大反应,也许是因为习惯了。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嘴里嘟囔了两句,便伸手环住了李乾道的脖子,跟他脸贴脸。
“道士哥哥……我怕。”
相较于李乾道这常住道观娇生惯养的皮肤,灵浔的脸更干燥一些,却不显粗糙,只是蹭得李乾道有些痒罢了。
他拍拍灵浔的后背,将他抱起来,一同走近窗边。
向下看了一眼,便看见了那队人马在撒钱的场景。
直觉告诉他这些来路不明的纸钱必然不能碰,为防止再染上什么祸,他干脆将窗子关上,打算去向师父和爹报告去。
“把命偿”的叫喊便是此时响起的。他叹了口气,暗自庆幸没碰纸钱是正确的选择。
怀中人又睡过去了。
李乾道无奈地笑笑,将灵浔向上托了托,一路往师父房间去。
路上还碰见了师兄崔鹤立。他刚从李贤真房里走出来,看见他也不惊讶,只是淡淡地冲李乾道点了点头,道:
“师父正让我去叫你们。”
“好。”李乾道应声,抬脚欲走,却又被崔鹤立叫住了。
“冯掌门也在里面。”
李乾道没太听懂,皱了下眉,望向这位资历大他八年的师兄。崔鹤立见他没听懂,轻叹了口气,指了指他怀里的灵浔。
“这孩子……是妖吧。”
他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这话我白天就想说了,只是碍于冯掌门在,所以没说出来。他的散气丹的作用快失效了,若是还想留住他,再让他吃粒药再进去。”
短暂的怔愣后,李乾道才感觉到灵浔淡淡的妖气在随着呼吸蔓延开来,他跟灵浔待在一起的时间长,几乎都快忽略了对方的妖气。被崔鹤立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连连道谢。
“有散气丹么?”崔鹤立垂了眼问他,“我这里备了几颗,拿去给他吃吧。”
言罢,把丹药放到李乾道手心后,抬脚就走,背影莫名称得落荒而逃。
李乾道还未来得及问出口的话就这么生生被咽了回去。
两粒小小的、白色的丹药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手心。
由于丹药磕了一个小角,此时像极了一轮残缺的明月。
此时人都齐了,李贤真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刚才外面的声音都听见了吗?”
众人点头。
“大体的内容有谁还记得吗?”
一行人中纪明巩的记忆力最好,堪称过目不忘,过耳亦是如此。他低头回忆了一下,才开口复述:
“娶新娘,嫁新郎,翻过此山去找郎。”
“找见郎,后山旁,坟头再会哭断肠。”
“守空房,谁人妨,谁碰纸钱把命偿。”
李贤真满意地冲他笑笑,冯海也投去了赞许且自豪的目光。
只不过再将此童谣的内容回味一遍,大家就都笑不出来了。
“这好像说的是……新娘出嫁,发现新郎死了的事?”崔鹤立问。
“嗯。”李贤真点点头,“表层意思是这样的,但又为何与纸钱相关?”他的表情有些严肃,思考片刻后抬了头。
“他们说碰了纸钱要偿命,目前有人碰过纸钱吗?”
目光在众人中环绕了一圈后,冯祥终于弱弱地举了手。
“我……我刚刚碰到了,还拿起来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