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归府后,已是华灯初上时。
王昉之径直去了内书房。
今日之行,王昉之未曾刻意隐瞒父亲,便将汶阳公主所析与自身所图,扼要陈述。
王应礼静默听着,直到女儿说出欲返尚书台的打算,才轻叹一声。
“汶阳公主明识远度。其所指之径虽险,然观时局之艰,亦唯此一途可循。赵怀洲此人性情刚愎,胸藏雄猜,非甘居人下者。
为父在朝,虚与委蛇,暂得周旋,然欲谋久安,诚宜未雨绸缪,早为之计。
尚书台位虽清显,但枢机重地,向来非女子所宜涉足。此中机杼,当深思之。”
王昉之的目光落在案前那方镇纸上,其上镌刻“持重”二字,墨痕犹深。
自前汉以降,纵有班昭垂范后世,亦不过特例殊荣。
“女儿不才,不敢比先贤于万一,然此心此志,亦不愿坐视山河倾颓,宗庙蒙尘。愿为前驱,纵使身陷漩涡,亦能于惊涛中觅得一线生机。”
王应礼与女儿对视良久,自知她秉性,才沉吟道:“为父在台阁多年,尚有几名可信故吏。明日你归衙,我自会安排。”
“女儿谨记。”王昉之为父亲添了一盏新荼,心下升起一丝奇异的安定。
言罢,王昉之深深一礼,退出书房。
廊下寒风裹挟着残雪的气息,迎面拂来,令她心神一凛。
这寒意不若来时砭骨,反倒将她混沌多日的思绪涤荡一清。
肩头仿佛有无形之物悄然卸落,却非重负,而是蛰伏已久的锋芒,渐次苏醒。
她猛然回头:“谁?”
曲廊深寂,惟闻风咽。
檐牙孤挑风烛两盏,恍若幽磷浮游。
有人。
“藏形匿影,宵小之态。莫非是相国座下干才,竟效鼠窃狗偷之辈,专司窥牖窃听之秽?”王昉之投石问路,手已背向身后,按在容刀上。
黑影似乎被她的叱问慑住,僵持不动。
万籁俱寂,王昉之惟闻心作鼙鼓。
司空府邸居内城,戒备森严,此人能悄无声息潜入,绝非寻常毛贼。
但若系赵怀洲遣来,未免失之莽撞急切,与其老辣手段殊疏异。
不知过了多久,那黑影终于有了动静。
甫一露面,王昉之便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
此人形容不仅是狼狈,所着衣袍尽裂,更透出浓重的血腥气。
“伏乞女公子施以援手。”
称呼一出,王昉之便清楚,此人绝非误打误撞,而是有意寻来。
他勉力抬起双臂,摊开双臂,示意自己身无寸铁,绝无威胁。
“近前来。”王昉之并不想引来父亲,低声道。
那人有所求,依言走到烛火之下。
他面色惨白,嘴唇乌紫,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胛斜劈至腰肋,皮肉狰狞外翻。
饶是如此重伤,其身形却依旧竭力挺直,透着一股矜贵。
饶是王昉之自己也在魂梦中受死过一遭,也还是觉得心惊。
她按着容刀上前,仰面打量着来人的面庞,定了定神,“何所求?”
“某……乃魏冉。”那人喘息片刻,身形摇摇欲坠。
闻此二字,王昉之一怔,脱口问:“如何证明?”
那人早料其疑,眼中掠过一丝了然。
他探入怀中,缓然屈膝蹲踞,自内里拈出一枚铜印,轻轻掷给她。
印色沉黯,入手微凉,略坠掌中。其上阳文凸铸,除却一个笔意遒劲的“魏”字篆体外,更镌有一鸾鸟振翅之徽。
鸾鸟纹样繁复精妙,羽翼舒张,九转回环,正是昔日孛阳大长公主府上独属之尊贵印记,非亲近执事者不能持。
王昉之的指尖触在冰冷的鸾羽纹路上,略略一停。
虽然本能不信世间竟有人痴愚至此,甘愿重返东都、自投罗网,但这印信形制、纹饰、古意皆分毫难伪,他又直接叫破她的身份。
想是孛阳大长公主之子魏冉无疑。
他悄然潜身司空府,直趋其前,此乃绝境孤注,亦为泼天之祸。
若行藏败露,不仅魏冉立时身陨,就连王氏举族也将陷入万劫不复。
此时此际,言语猜疑,皆为催命之由。
王昉之迅速环顾回廊前后,确认无人:“可能行走?”
魏冉虽负伤甚重,显然也明白其中利害,强提着一口气,点点头。
“随我来。”虽如是言,王昉之的心犹悬喉际。
她熟谙府中蹊径,专拣灯火阑珊、花木扶疏的幽径,避开主道及可能有人值守的院门。
悄无声息绕过多重院落,王昉之终于引魏冉潜入内室耳房。此处耳房,位于其所居院中,堆置杂物甚夥,人迹罕至。
直至此刻心弦方松,她这才惊觉魏冉额上冷汗涔涔,浸透鬓角。
可夜色已深,此刻惊动旁人徒惹纷扰,医官更是难觅踪影。
王昉之狠了狠心,从腰封中抽出容刀,毫不犹豫在手指上划开一道口子。
她不敢久留,安置了魏冉,才走到寝居前假装呼痛:“采荇,取金疮药来。”
采荇闻声,步履匆促自外间趋入,掌中已捧着一方素帕并一小罐药膏。
烛影摇曳下,见王昉之指尖有一缕鲜红落下,她不由得失声低呼:“女郎,如何伤得这般?”
“无妨。方才整理书箧,不慎为刀锋所划。夜深了,不必惊扰他人,取些洁净布帛来便是。”
王昉之强作镇定,指示采荇又取来些杂物,才将她遣开。
采荇虽面露疑色,然见她执意如此,只得依言退下。
魏冉伤势沉重,区区布帛药散,实难济事。王昉之急取新浣素帛深衣,用翦刀裁作长帛数片后,立刻反身疾步返回耳房。
室内血腥之气愈发浓烈,如凝实质,沉沉压人。魏冉倚壁颓坐,双目紧阖,唇色已透灰败,气息微弱如游丝。
“痛而可忍,绝勿呼号。你我性命与清誉,系此一念之间。”
她不敢稍怠,手起翦落,裂开他襟前褴褛血袍。先以净水细细涤去污秽血痂,药粉如霜,覆上狰狞创口,再以素帛层层缠裹。
魏冉周身剧颤,硬将撕裂肺腑的痛呼咽回喉中。
王昉之不擅此道,手下不停,失之章法。素帛覆体,瞬间为鲜血浸透,红痕蜿蜒,触目惊心。她复又裹缠,一层一层,直至将那道可怖裂创勉强束住,血涌之势才得稍缓。
魏冉已近虚脱,汗如浆出,混着血污,濡湿鬓发,贴在惨白如纸的面颊上,更添狼狈。
“仓促之间,药石难备,此乃权宜,暂缓一时。”她捻起参片送入魏冉唇间,复又喂入一口温水,“你既冒死来此,必有急务。直言。”
魏冉胸中血气翻涌,咳喘数声方勉强提气:“我……刺杀了赵怀洲。”
纵使心中已有千般猜测,亲耳听到这惊雷般的消息,仍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窜上脊梁。
“女公子……勿忧。”魏冉断断续续道,“来司空府前……我已设法……引开了追兵。”
王昉之心绪如沸:“相国府邸,戒备森森,鹰犬环伺。何不趁乱远遁,反自陷东都天罗地网之中?”
她知此刻他胸中必有千钧之重,亟待倾吐,所以故意这样问。
但缘由,她岂能不知。
伍子胥奔吴,昭关白发,乞食吴市。
又有豫让,漆身吞炭,三刺赵襄子。
无非血海深仇四字。
而大义如此,向来是是以身饲虎、血荐轩辕。
魏冉闻言,唇角竟扯出一丝极淡、极苦的纹路,牵动颊边血污,更显惨烈。
他并未即刻作答,只将头颅重重后仰,喉间发出嗬嗬喘息,仿佛要将肺腑间淤积的血气尽数呼出。
“司空府与赵贼隙深,女公子胸藏韬略,非闺阁可囿。某残烛将尽,唯此血海深仇不敢负。冒死来谒,非为乞怜,但求……一线之机。”
“赵贼可殒命?”王昉之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余气音。
魏冉艰难摇头,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此獠狡诈,竟在衣下暗藏甲胄。某身中数创,仅伤其肩臂。但其府中亲卫精锐折损泰半,心腹谋士亦毙命当场。”
赵怀洲未死!
魏冉话音魏落,王昉之心中已闪过无数念头。她凝视眼前气息奄奄却目光灼如残焰的魏冉,一时难言。
赵怀洲性如豺狼,睚眦必报。
今日身受创伤,爪牙折损,岂肯甘休?必挟雷霆之怒,掘地三尺,誓将刺客及其同党碎骨扬灰。
凡与其有隙者,凡稍露峥嵘者,皆成其眼中钉、肉中刺。
而自己方才与父亲书房密议重返尚书台之策,若风声稍泄,更是授人以柄,百死莫赎!
魏冉背负血海深仇,其志可悯,其行可哀。但他于垂死之际,不遁形迹,反潜踪匿迹,直趋司空府门庭。
绝非仅为托庇求生,而是将琅玡王氏百年清誉推入必死之局。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湖中迅速晕染开来。
“你……”
咚!咚!咚!
话犹在喉,府邸前庭方向,骤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履声。
紧接着便传来家令的高声告饶:“军爷!军爷!夤夜已深,相国有何钧旨,容老奴……”
“奉相国严令,搜捕钦命要犯!阖城宵禁,寸土必检!敢有阻挠者,立斩不赦!”
王昉之一阵苦笑,周身血液仿佛于此刻凝滞了。
心腔内擂鼓般的搏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几欲破腔而出。
此事重大,她本该与父亲商量,但赵怀洲的兵马来的太快了。
“刀斧及门,女公子……欲以冉为投名状否?”魏冉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袂,却又担心失礼,落落坠在半空。
王昉之深吸一口寒冽夜气,冰冷如刃,割过喉间,却奇异地涤清了心下纷乱。
“若有此心,何须容刀染血。”
她再不滞留。
前庭已是一片狼藉,朱门倾颓,火把如林。
玄甲将官按剑立于阶上,身后铁骑列阵。
庭中栾乔在火光中投下狰狞乱影,似百鬼张牙。
“夤夜叩阙,甲胄犯禁。将军欲踏平我司空府砥柱,为相国试锋镝?”
汉朝茶叶称之为荼,剪刀叫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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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本位 从亡国公主到女帝丨强强丨权谋正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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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悯第一次见徐共秋,她用幻术救他一命。
她的长剑划过言古者咽喉,血珠溅上眉间,清极艳极,令他想起在北朝猎过的雪狐。"徐令使好剑术。"他语气满是试探,仿佛在掂量这位颇受圣上倚重的徐令使有几分可用。
稔颜素妆,徐共秋不动声色:"殿下的佛经沾了血,怕是不好献给陛下,不如臣替您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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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病逝,出质北朝的皇子萧悯回归。
紫宸殿内檀香缭绕,皇帝数着佛珠听徐共秋复命。"言古者已死,五蠹还余商贾、游侠、说客、匠人。"
"萧悯可起疑?"佛珠突然停转。
"他问臣为何在幻境里种梨花,"她抬头直视帝王,"臣答春杀万物,梨者离也。"
皇帝颔首:“善。萧悯久与朕离心,你替朕多留意。”
“诺。”
出得殿来,萧悯正在阶下候旨,低声问:“陛下圣体如何?”
徐共秋:“僭探圣躬乃大不敬。”
萧悯改换一副嬉笑面孔:“陛下今日念什么经?”
徐共秋眼风轻纵:“药师经。”
修药师法,离病离苦,看来病得不轻。萧悯玩味地牵起唇角:“多谢徐令使。”
徐共秋不置可否,只留下一道清越出尘的背影。萧悯望一望,想起昨夜她垂着眼睫解他腰间玉带的模样,“愿做殿下枕边人。”彼时她满目婉顺,不复此时疏离。
她做事如此周全,又有如此的忠心和衷情,萧悯心想将来得登大宝,不妨赐她一个妃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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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践祚,萧悯并未等来宠妃,只等来一柄烈刃封喉。她的剑锋抵着他心口,城头火光已映红半边天,执剑的女子淡漠一如往昔:"你当料到,布局到如今我会选龙椅而非你。"
“五蠹在前,你萧氏皇族紧随其后。”
“萧悯,我手植棠梨,不为悦你而为祭奠。你父下手不干净,未锄尽我这个前朝余孽。“
萧悯了然:“果然是你。”
传闻前齐被灭后阖宮覆灭,唯显月公主逃脱并在逃亡途中生剖一子,原来是一女。不是余孽是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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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朝复立,女帝登基,御史撞柱死谏:"岂可留罪人于宫中!"徐共秋掷出奏折,转身撞见萧悯,玄铁锁链缠在他脚踝,锁不住他眼底星河:"陛下可知,当年你每杀一蠹,我便焚一瓣梨花?"
"你总说我利用你,可若无情……"
"我怎会故意漏算司马门兵力,令你少折三百精骑?"
女帝垂眸,眼中有情还似是无情:“是么。”
“ 来人,赐住椒房。”
史载:女帝在位,椒房夜夜燃烛。宫人窥见梁哀帝常披旧时王袍烹茶,冰裂纹盏中总浮着半枚棠梨,而女帝夜访翌日临朝,衮服袖口常沾着零落梨瓣,那艳色,遇雪则化作当年豫州驿道初见的香尘。
#豪取强夺,但女夺男
#爱他就造他的反
#爱她就做她的男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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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已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