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雪霁,天光犹晦,如蒙尘素练,低垂雒阳。
轩车碾过残雪,辚辚之声,在空寂巷落间,倍显孤清。
汶阳公主府邸距于城外,府邸规制宏阔,虽不及鼎盛时煊赫,但飞檐斗拱间沉淀的皇家气象犹存。
牌匾上书“畅意山居”,倒也显其主人秉性。
门吏验过拜帖,不敢怠慢,恭谨引路。
穿过几重庭院,雕栏玉砌渐次隐去,王昉之便被寺人引入一处精巧别致的临水暖阁。
阁内陈设不尚王家书斋的庄重,却处处见宗室贵女的逸致。
几案上散置几卷帛书,还有一盘未竟棋局,黑白子错落,别添雅意。
汶阳公主讳“子畅”,是平原王之女。自平原王薨逝后,与其兄弟分食邑俸,受先帝封为县公主。
因先帝爱重的缘故,她始终别居东都,甚少回封邑。
“哟,稀客。”
王昉之尚未转入阁内,便听闻一声轻笑。
那人又故意揶揄:“闻王尚书抱恙多日,今观清减,倒更添林下之风。”
“殿下取笑我。”
王昉之敛衽为礼,尚未直身,汶阳公主已抬手虚扶。
“劳殿下挂念,沉疴缠身,疏于问候,已是失礼,岂敢担林下二字。倒是殿下玉容清辉,丰采如昔。”
“你我之间,何须拘此虚礼?”汶阳公主一面嗔道,一面对侍立在旁的寺人略一颔首,“去,将窖藏那瓮交州贡的石蜜取来,烹一盏金茎露予王尚书驱寒。雪后寒气最是侵骨,你这身子,可禁不起再添霜雪了。”
语声未落,早有伶俐侍女捧来一袭雪貂斗篷,不由分说覆于王昉之肩头。
王昉之颔首致谢,未作推辞,任那暖意裹身。
她们二人少时相识,称得上闺中密友,也无需过分客套。
“坐。”汶阳公主指了指榻前铺设的锦席,示意王昉之近前。“前些时听闻你醒了,本想亲去探视,又怕扰了你静养。听闻昨日司空府上颇为喧腾,想是贵人骤临,阖府上下应接不暇。你父女可还安好?”
王昉之依言落座,闻得此语,心下已是洞明。汶阳公主耳目之通达,果然不减往昔,倒省却了她一番绕山绕水的口舌。
汶阳虽然只是县公主,在宗室中地位亦不算高,但她久居东都,深谙韬晦周旋之道,自有一套织罗消息、窥测风云的立身之法。
王昉之着急前来,便是要借汶阳的耳目,一探那北宫墙垣之内至关紧要的动静。
“些许微澜,惊扰殿下清听。不过是贵人驾临,一时应对仓促罢了。”
此时,正侍女捧上一只琉璃碗,碗中盛着温热的石蜜水。
其色如琥珀,澄澈透亮,碗底沉淀着些许未曾化尽的蜜糖碎晶,宛如金砂。
“见此石蜜水,倒叫我想起昔年殿下生辰,于濯龙园设宴,也是金茎露佐以云子糕。彼时春风和畅、芍药争艳,不似今日寒池凝碧、枯荷听雨。”
闻言,汶阳唇畔笑意真切了几分,又染上些许怅惘:“难得你还记得旧事。你这馋猫尝尝,还是旧年的方子。世道再寒,总还有一丝甘甜可暖人心。”
王昉之小口啜饮那温润甘浆,但浅尝辄止:“我病卧数月,恍如隔世,醒来时,只觉宫阙依旧,然庭前草木,皆换寒霜颜色。”
汶阳听此言,也不免想到孛阳大长公主与魏皇后之祸。
彼时,霜气侵阶。
宫阙内外,风声鹤唳。
一队凉州锐卒涌入司空府邸,为首者按刀而立:“大将军钧令!三公九卿,即刻携阖府家眷,赴端门观刑!不得延误!”
凉州将军赵怀洲入主中枢未及一月,便以雷霆之势构陷孛阳大长公主与魏皇后。
今日,悬于东都的屠刀,终将落下。
王昉之倚着内室的门扉,透过半开的缝隙望去。父亲立于阶前,身形似有片刻凝滞。
他缓缓转身,竭力维持身为司空的威仪:“敢问将军,是何等重刑,竟需我等三公亲临端门观瞻?寒舍或有不便之处,还望明示。”
那甲士毫无半分敬意:“老匹夫,问甚问!大将军说看,尔等便只能看!速速启程,休得迁延!”
他按刀上前一步,身后其余人齐刷刷跟上。
王昉之的心猛然沉下来。
父亲微微拱手,言辞恳切:“将军明鉴。小女新病初愈,体弱不堪,恐难禁受此等场面,可否容其……”
“阖府家眷!”甲士粗暴打断了他,“别说体弱,就是只剩半口气,抬也要抬到端门去。明公,休要再推三阻四,误了时辰,你我都担待不起!”
王应礼沉默片刻,深知无可转圜,只得道:“既如此,有劳将军稍候。”
王应礼位列三公,赵怀洲终究予以三分礼遇,允其与王昉之同乘青盖轩车。
轩窗之外,秋意萧瑟,街巷空寂。
极目处,却是人潮汹涌,黑压压一片,尽是引颈翘首的百姓。
他们脸上隐现兴奋之色,伸长了脖颈。
更有几个半大孩童,竟追逐着行进中的队伍,嬉笑追逐,尖声学着刑场上受刑者的哀号。
“如蚁附膻,以此为乐;人心之危,甚于霜刃。”见王昉之隔帘窥视,王应礼叹道。
王昉之胸中烦恶翻涌,不忍卒睹,猛地放下了厚重的车帘,将那喧嚣隔绝于外,“愚氓无知,见贵胄殒落、天倾血溅,竟谓之盛世奇观……何其……”
端门刑台,高逾百尺。
台上,两名披发垢面的女子已被强按跪地,虽形容憔悴,衣衫褴褛,脊梁却依旧挺直。
年长者,正是孛阳大长公主。
她一一扫视台下或垂首、或瑟缩、或强作镇定的公卿面,忽昂首:“赵怀洲!尔本凉州鄙夫,沐猴而冠,窃据神器!构陷天潢,屠戮椒房,岂非欺天乎?”
又问诸公:“尔等三公九卿,食君之禄,享国厚恩。今天子蒙尘,宗庙危殆,尔等安在?效寒蝉噤口,匍匐于逆贼刀锋之下?还是甘为虎作伥,坐视大卉血脉凋零,社稷倾颓?”
声声诘问,句句诛心,令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与自欺欺人的苟安,都无所遁形。
霜风卷起孛阳散乱的鬓发,竟无一人敢与之对视。
监刑高台之上,赵怀洲面色铁青:“妖妇!死到临头,尚敢狂吠!行刑!即刻行刑!”
刀斧手得令,狰狞上前。
而一直沉默的魏皇后,竟缓缓昂首,哼唱出一缕歌谣。
“燕雀乌鹊,巢堂坛兮。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涉江》。
天地在感知中骤然失声失色,唯余刺目惊心的朱殷。
泼洒的戚族之血,遥遥飞溅,好似有一滴,落在王昉之脸上。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尝到咸腥,才勉强抑制住呕吐的**。
方才还喧嚣兴奋的百姓,此刻也被飞溅的鲜血震慑,陷入一种茫然无措的沉寂。
直至汶阳连唤几声,王昉之才回神。
“我避居城外,耳目闭塞,倒想听听你这局中人所见所闻,究竟如何?”汶阳问。
王昉之犹豫半晌。
汶阳并未催促,只抬手示意侍立远处的寺人退至阁外水廊。
四下无人,她才向汶阳提及自己离魂所见之景象,只是隐没了赵怀洲迁都长安后事。
她身后虽有琅玡王氏百年巨叱,但在诸诸侯王与世家眼中,她仍不过一介女流。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亦难入庙堂,难掌实权。
谶纬之说虽是大卉显学,但始终掌握于太常手中。
岂有人会因她一介女子之言,便甘冒奇险,率先举旗,去对抗赵怀洲那如日中天、杀气腾腾的凉州雄兵?
汶阳沉默了。
她阖目片刻,才问:“你既窥得天机,当知破局之匙何在?”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我只知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狂澜既倒,非一苇能航。”王昉之握着琉璃碗的手指微微一紧。
汶阳的敏锐,总是能轻易剥开她言语的层层掩饰。
“昉之此言,字字如刀,剖开的岂止是天机,更是我辈的处境。”汶阳与王昉之对视一眼,轻轻在王昉之手心写下两个字。
党锢。
“殿下洞察如炬。”
汶阳的指尖带着潮湿冷意,王昉之的臂上悄然攀起一层细密的寒栗。
两人深深对视一眼,皆是无言。
赵怀洲得以自凉州边陲提劲旅直抵雒阳城下,所恃者,乃“诛除阉宦、清朗朝纲”之名。此名目堂皇正大,足以号令四方,遮蔽其跋扈之实。
但阉宦者不过是依附龙榻、吮痈舐痔的宵小之辈,其权柄本乎皇权,兴废系于宸衷。
今上默许孛阳长公主以椒房之贵,与权阉相争,非为昏聩,实乃深谋远虑。
意在使鹬蚌相持,两败俱伤,其势自隳。
但自先帝始,阉竖盘踞宫禁数代之深,已如附骨之疽,难以遽除。
当今主少国疑,帝王心术未臻醇熟。前鉴党锢之祸殷鉴未远,又复行驱虎吞狼之策。
赵怀洲引凉州虎狼之师,其势汹汹,直捣黄龙。
昔日煊赫一时之的中常侍,或枭首悬于端门,或鼠窜遁入复壁,雒阳坊市间,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世家巨室,初时冷眼以观,静待其变。
因为对于世家而言,赵怀洲只是边鄙武弁,此事不过借其锋刃,斩断皇权的爪牙。
他们料定,待尘埃落定,凭其累世簪缨之底蕴,重掌枢机,易如反掌。
但凉州利刃所斩,岂独阉竖之颈。
“殿下洞烛先机,赵怀洲屠刀已染。宗亲与阉竖之血,竟不能填其虎狼之欲。我等究竟当如何自处?”
汶阳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观我这檐下孤燕,何以识得九霄之上的风急雨骤?”
王昉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或因其目力超凡?”
汶阳公主摇了摇头,似叹似喟,“纵有千里目,终隔云外天。唯亲身振翼于雷霆之中,方知云海之深、天风之烈。
先帝予你尚书之印,岂为案头清供?纵使病骨支离,何不将此身系于朝堂。”
汶阳的话字字千钧,砸碎了王昉之心中因离魂之象筑起的藩篱。
一股久违的清明之气升腾而上,顷刻间驱散沉疴积郁带来的阴寒滞重。
坐观其变,不如入局掌灯。
雒阳城如今看似冰封雪锁,暗流却从未止歇。宗室凋零,世家噤声,正是人心浮动、各怀思量之时。
只要她重返尚书台,便是向死水微澜中,投下一块石头。涟漪所及之处,自会有人靠拢,亦有人探询。
“疑忌生于莫测。你抱病数月,朝堂格局已非昨日。以病愈复职为名归去,只问文书,不涉机枢。
至于耳目消息,自有我这山居陋室替你留意。”
王昉之向汶阳一拜:“有劳殿下费心。”
这章也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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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已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