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涧站起身,听到史武刚才指向的位置,突然爆发出一阵笑闹声,乱哄哄的,十分吵闹。
他将葫芦拎在手中,朝那片石景背后走去。
绕过石山林他才发现,原来大家都在这里,包括史舫。
众人不知做什么,围在这里挤作一团,原本还算大的花园,被这些少年们拥堵得好似一块小小的空地。
什么框景,什么叠石理水,被这些人乱哄哄一闹,硬生生衬得像杂草丛生的荒野。
其中一人眼尖,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瞧见林涧,踮起脚挥舞着手臂:“小林哥!这儿。”
林涧扫了一眼,众人都在往花园中心的凉亭中聚拢,人人勾肩搭背,探着头朝里挤。
刚刚伸手喊自己的,正是站在包围最中心的史武。
他推开一条路,从人群中硬挤出来,期间一直高举着手臂。
史武离开人群中央后,大家这才散开,三三两两的和林涧打着招呼。
史武走到林涧面前后才放下手,改为双手奉上的姿势面朝林涧。
林涧好奇,伸手取下史武放在掌心的小盒子,打开一看,是套刻刀。
与此同时,史武满脸赔笑着,凑到林涧身边。
“小林哥,这是我专门带回来送给您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忘了刚刚差点被砸到的事情呗。”
林涧抚摸着这套刻刀,刀柄上精心刻制的纹样一看就不是凡品,着实好看。
但他有些犹豫,这看着可不像是时令山脉外会有的东西。
“也没砸到,所以不用赔礼。”
林涧把盒子重新盖上,笑着还给史武。
却不想史武并未接过,而是又推回林涧手中。
“小林哥收着吧,不然我也不安心。这可是我专门求城无坊的人帮我锻造的,这一套可是天下仅有,花纹都是我自己画的呢!”
林涧见状只好点点头,走向一边坐下,打开盒子挨个儿看过去。
史武‘嘿嘿’一笑,复又回到亭子中间,大家重新围了上去,继续瓜分史武带回来的东西。
“喜欢吗?”
林涧正低头把玩,就被一道阴影所覆盖,但他也没抬头。
“说不上喜欢,但别人送的,心意最重要。”
紧接着,林涧衣袖一动,挨着自己坐下的史舫正朝这里倾身,似乎也想看看这套刻刀,动作间压到了他的衣摆。
不知为何,林涧脑海中突然冒出前日夜里,史舫身后的那串灯,以及那双眼。
他顿时觉得有些气闷,说不上来的感觉,似乎胸口团着一口气,堵得其他气息上不来下不去,一时间定在当场。
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将盒子匆匆朝史舫手中一塞,口中搪塞。
“你先看,我去看看其他人都拿了什么东西。”
史舫还没来得及起身,林涧便已经走远了,他依旧维持着一手支在石凳上的侧身姿势,久久没有动弹。
林涧丝毫没有往身后看一眼的意思,他连葫芦都没来得及放下,只好背着手走到角落里蹲着的史青身旁。
只见对方正举着一个木剑发呆,他与众人仿佛不在一个空间,将自己与这些热闹隔离开来,只背对大家,呆呆的蹲着。
林涧看着奇怪,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见史青受了惊吓一般打了个激灵,连拿着木剑的手都抖了两下,导致剑尖朝下,即将掉落。
史青动作很快,他三两下将快要接触到地面的木剑重新捞回怀中,这才站起身转向林涧,满脸歉意的解释。
“我父亲也是个木匠,他闲暇时会给村里的小孩儿做些玩意,这是我得知史武去向时,特意拜托他绕道在我家门口买的,我……”
一向大大方方的史青此刻却有些踌躇,拿着木剑的手不知往哪里搁,似乎是想藏起来,又挣扎着捏在手里。
林涧的眼神向下垂落,眉心却微微蹙起。
虽然微弱,但他听得分明,那木剑弹在史青身上时,分明与自己刚才试验的声响一模一样。
但当他再次抬起眼看向史青时,却端着十足的笑意。
“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年幼时,在时令山外听过一种祈福方式,说是逢考必过,临近比试,你要试试吗?”
这派头,像极了善解人意,替学生转移话题的好老师。
紧接着他举起手,在史青手肘手腕轻叩一下,随后是膝盖与脚踝。
在做完这些后,他将背着的手拿出,用葫芦最后在史青脑门上轻轻敲击一下。
“好了?”
史青半信半疑。
“好了。”
林涧满眼都是笑意,但他已经确定,面前的史青,也是一具傀儡。
就像史未明,就像史阁,就像史阁的仆从一样,都是傀儡。
可即使林涧不常居于此身,他也能从这具躯壳的记忆中清楚的看到,这数十年的时间里史青算得上日日都能见面,怎么会,是傀儡呢?
史阁与史未明不知死活,那……史青呢?
心下发凉的林涧转过身,视线扫过花园中的每个人。
若史青是傀儡,那他们呢?
恰巧有人听到林涧刚刚与史青的对话,兴高采烈的凑上来:“小林哥,你可不能厚此薄彼,我也要。”
林涧垂眸望去,是一个小姑娘,花朵一样的面孔,放在这种花园中再合适不过,与这里的花草争相竞艳正是好年纪。
他不由自主的抬起手,在少女手肘,手腕轻轻叩下,依旧是既沉闷又清脆的空荡声响。
“怎么和史青的不一样,小林哥这不公平。”少女有些不满,憋着嘴撒娇似的讨要说法。
她刚才明明观看了全程仪式,自己比之要少两下。
林涧随意在脑子里翻找出个借口:“许久没用过,第一个人怕手生不灵验,所以多敲两下。”
众人看今日的林涧与往日有些不同,或许也是为了凑这个好彩头,便纷纷拥了上来。
继史武被包围后,林涧成了第二个人群中心点。
当他指骨敲得已经有些泛红之际,人群也随之而散,大家三三两两随意坐着聊天。
史武眼珠一转,凑到林涧身边大声询问:“小林哥,注灵的比试上若是赢了,你会有奖励吗?”
林涧此时心乱如麻,这么多人,这么多人……他都试过,无一幸免,全是傀儡。
原来自己早已是池中月,瓮中鳖,对方站在高高的位置,俯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手不自觉摸到腕上的衣袖,开始翻折。
但这些人,这些原本都是活生生的人。
若背后那人还有良心,这些人还活着……
可就算活着,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被豢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否则只要有一人跑出来,这件事便会被其他人发现。
可这十年来无一人知晓,甚至连自己这个居于其间的人,都丝毫没有察觉的情况来看,只怕是另一个结局。
这些人统统被替换了,被一截木头,换走了自己的人生。
史武叫了两声,才唤醒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林涧。
林涧看向史武,眼神有些涣散,但在史武的下一声呼唤中迅速回神。
“奖励?”
林涧人虽然缓过来了,但脑子还没跟上:“我有一套剑法……”
说到这里,只听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自己的肩膀突然被人搭上。
对方掌心灼热,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温度。
“好。”
他听到的这道声音,是史舫的。
林涧眼前一亮,史舫是前两日才来的,他可能还没有被……
“我说好。”
“什么?”
林涧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反问回去。
“之前你说的,现在我答应了。”
史舫垂着脑袋,并不看向林涧,林涧也无从捕捉对方的神情。
但他听明白了史舫的那声‘好’说的是什么,林涧心里突然不合时宜的冒出一个念头。
但就这一点上来看,史舫比方叩要好上一点,至少逼一逼,也能逼出心里话。
这个想法冒出来后,林涧又是一愣。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一而再用这个人和方叩去比较,若是让小方知道了,怕是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不好受。
林涧将方叩赶出脑中,笑着回应史舫:“你的事回去再说,我现在有要事在身,别捣乱。”
“你别…”
史舫听到林涧的话抬起头,急急地吐出两个字,但又突兀的顿住。
停了一会儿之后,他低下头又闷闷地说了声“好”。
林涧的思绪被这么一打岔,瞬间清明不少,他一眨眼便想通了自己要如何进行下一步。
若还活着,就救人。
若这些人真的被替换,自己替他们报仇便是。
想定方向,林涧也不再像刚才一般深陷情绪,他迅速将自己拉扯出来,笑着对史武说:“到时候一定送你们一份大礼,现在不能说,我先走了,你们自己玩。”
他站起身整整衣袍,从史舫手中拿过盒子时示意对方跟自己走,随后便离开了这开满了‘人’的花园。
七弯八绕拐回房间之后,林涧珍重的将盒子与葫芦一并收起,转而面向站在门口迟迟不进来的史舫。
“说吧,你想做什么?”
隔着一道门槛,史舫半天不言语,脸又板成那副死样子,抻得平平的,活像天下人都欠他债一般。
林涧别的不说,对付这种性子最拿手,他走过去拽着衣袖将人带进来,沉吟半晌,决定苦口婆心的劝上一劝。
“从今日起,这里便不再授课,不如你先回家去,等到注灵比试开始的时候你再过来可好?”
林涧算盘打得很定,横竖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到时候比试在不在还是两说,总之能让史舫活下来才是正经。
毕竟他是这里唯一一个幸存者。
“不行,我来这里有事要做。”
“有什么事也先回去,等上几天也能办,更何况事缓则圆。”
林涧其实对劝说这种事并不擅长,一是小方做事大部分会和自己达成共识,小部分在刚刚那一拽上,矛盾就已经可以消弭。
二是自己身边也没有需要靠劝,才能继续交谈的人,大家都有自己的主见,何必相扰。
但现在不同,这几日下来,林涧察觉上弦宫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好得手。
至少不会像城无坊那般顺畅,所以面对无辜之人,还是得能救则救。
但这人明显不吃软,仔细思索一番,林涧打算靠威胁促进交流。
“既然你不听我的话,那我也没必要和你说什么了,刚才我看还有几个根骨尚可的人,我去找他们聊聊剑术。”
他想到了史舫刚才的失态,决定用这件事试一试。
谁知自己都起身走到门口了,对方依然不为所动,在椅子上坐得端正,只是双眼一直追随着自己,里面透着有恃无恐。
林涧没忍住笑了一下,这次是被气笑的。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腕骨,发现这只手的衣袖不知何时已经被卷了上去,便换只手腕准备继续翻折。
不料一直看着他的史舫却在此刻突然出声:“好,我答应你,你教我剑术,我离开。”
方叩也想得很好,你说你的,做不做是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