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轻飘飘的,似乎不等林涧接过就要掉落在地。
它意识不到自己的孱弱,只想着左右摇摆,好减缓自己落地前的时长,能被人尽快捞起。
但林涧并没有动,他不确定史阁这种老而成精者会有什么独门诀窍。
他在上弦宫看似位置接近核心,实则被稳稳排除在外,不了解这些也实属应当。
林涧觉得,相较起一张轻飘飘的纸,还是自己的剑架在对方脖子上更稳当些。
但对方显然不想让他如愿,信纸落地之际,林涧本有落点的剑身突然向下一沉。
只见史阁如同史未明那样,也从衣衫中滑落,消失不见。
不过这次衣衫繁复,因史阁前面与林涧打斗的动作而堆叠在脚下,垫在傀儡落地的位置。
林涧用剑挑开衣衫才看到这具傀儡的真容。
与史未明一般无二。
他蹲下身,捡起落在自己和‘史阁’中间的那张纸,展开来看,上面写着三个字。
‘来找我’
林涧蹲在房间的正中央,突然‘嗤’地一笑。
早知道史家这么有意思,今日还看什么话本,该早早备好吃食,来看史家这场大戏才是。
哦,也不对。
毕竟史家这场戏里自己才是那个演出的角儿,备好吃食怕也没什么用。
他在心里调侃完自己,随手用史阁的衣衫擦过拿了那张纸的手,推开房门就打算去找下一位相亲相爱,却真正不知死活的史家人。
可林涧在门扇打开后定在原地,没有下一步举动,原来院子中央坐着位真正的看客。
看客朝他遥遥举杯,开口笑问:“敢问,可是林涧小友?”
林涧站在门槛之内,外面的院子里,那人正坐在最中央那棵玉兰树下,手举酒壶低头斟酒,花白的发色彰显着对方已年过耄耋。
林涧骤然想起刚刚史阁的表现,与桌上所备下的茶具,他本以为这是史阁已经发现自己身份,摆下鸿门宴来嘲笑自己的方式。
现在看来,人家真的是在等人。
只不过自己误打误撞,不请自来,顶了这位客人的位置。
林涧的心慢慢悬起,他摸不准对方来路,只好站在门口位置,凝神观察。
老人见林涧望过来,放下酒壶,对着他遥遥举起酒杯,打了个招呼。
看对方抬起头,林涧心里一动,是他。
现如今的时令山脉中,二宫三府十六坊已然占据大部分势力,其中与上弦宫并列靠前的是穹灵宫。
这个势力说来奇怪,人人靠的是内修,不修外力,不修灵力,修的是自身的灵魄。
至于这位老人,那就更加奇怪了,他是林涧与方叩回归方家之时,各大势力中第一个上门的主位。
当时方叩去开门,还以为对方依旧如同前般那些人一样,是被派遣而来的老仆。
不料老人自报家门后,两人这才得知,这位是穹灵宫的宫令钟川。
而他来方家的目的很单纯,就是看看林涧。
字面上的意思,就是看,用眼睛看。
自那之后,他便在方家宅院来去自如。
他会在林涧所居的小院中一坐就是一下午,静静地看着他练剑,看着他打盹,什么都不做。
好在这行为只是偶尔为之,林涧也就放任其自由。
因此,直到林涧诈死脱身之时,也没有想通钟川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却不想,今夜能在这里碰见。
老人举起酒杯靠近唇边,慢慢嘬了一口,这才对着林涧笑问道:“这是小友的第几个身份?当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破绽,灵魄与躯壳融合得极为巧妙,可否告知这是如何做到的?”
林涧沉默半晌,开口反问道:“你知道史阁是傀儡?”
钟川并没有因为林涧的避而不答感到生气,反而笑意盈盈的回答了他的问话:“自是知道,难不成我这宫令是白当的?”
“那你为何还来找他。”林涧悄悄在心里预备将钟川也记上自己的小本本。
史家里,每个人都不是人这件事,让林涧有些草木皆兵,他现在看谁都像是背后黑手。
“自天水降世之后,时令山脉就没多少纷争了,就算势力吞并,也多是谈判取舍。到近些年,越发连比试的心思都歇了,可不知为何,人却越活越短命。”
“小友啊,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该知道,还能见到去世多年的好友,是件多么令人欣慰的事情,哪怕对方只是端坐着陪你喝盏酒,你也会觉得这酒变得更有滋味了些。”
钟川将酒杯举起,一饮而尽,随后站起身自顾自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抬起手指向空中的圆月。
“好啦,我今日什么都没看到,快回去休息吧,你看,乌云将要避月,来时的路马上就要看不清了。”
“等等。”
林涧叫住钟川:“所以你们都知道我没死,才会在我自裁之后,仍选择给方叩扬名对吗?”
林涧听群岚说起时已觉不对,后来在城无坊听那些人之言,口口声声竟是将方叩架上高位便更觉奇怪。
小方的天资是好,但论公评来,也不能被人这样架上去当出头鸟。
现下将这件事联系起来,林涧更觉得方叩是被人当了活靶子。
钟川的声音仍是带着笑意:“你能活是你的本事,放心吧,即使是穹灵宫,能修到看穿你的人也不过只我一个。”
话说得高深,可他脚下却一步不停,活像是逃命。
在他身后,林涧丝毫没有追上去的意思。
并不是他忌惮钟川,而是昔年他也曾借分出去的躯壳与灵魄观察过,穹灵宫与方家覆灭一事,属实没有什么瓜葛。
自己也不是什么见人就杀的魔头。
看着老人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葱蔚洇润的树木山石布景之后,林涧抬头看向月亮,确实,一大朵云花追着月亮而去,眼见着月光就要被吞噬。
漆黑无比的夜里,做什么都不方便,所以自己着什么急呢,对方既然已经知道他是谁,无非就是一手牌明着打罢了。
既然人家想跟他玩,那他就接着。
想通这件事后,他把剑往肩上一扛,晃晃悠悠回去睡觉。
方叩此刻却沉默的站在史未明的房中。
他原本想着,或许自己在这间屋子中杀完史未明,正在擦拭剑身上的血渍时,林涧会走进来。
他在来时的路上,除开如何杀史未明之外,便是在想,到时候看到林涧,自己该怎么开口。
现下好了,看着床上盖着被子毫不掩饰的傀儡人偶,方叩攥紧剑身,他只觉得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在林涧面前走漏风声。
他回到卧房之后,先是下意识向床上另一边看去。
月色深沉不甚明显,方叩等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黑暗。
这次他终于看清了,床上隐约隆起个小包。
他想,林涧本就瘦,这样看过去,好像床上并没有人躺着一般。
这个念头一出,方叩脚步不由自主的往那个方向走去,等他看到暗色下,对方有些泛白过头的脸颊正老老实实团在被中,他轻轻舒了口气。
方叩静静凝视着这张脸,过于黑暗的环境让这张脸的边缘模糊不清,与被子的白色粗布融在一起,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更白一些。
宝蓝色的外袍被他折叠整齐放在枕边,衣料在终于逃过乌云的月色下,折射出清浅的纹样。
看着看着,方叩就听到林涧闭着眼说了句话,声音含含糊糊的,不甚清楚。
“回来了?”
听到房门被推开的时候林涧就醒了,但他懒得动,也懒得和史舫打招呼。
在林涧看来,这人对人好的时候是真的好,但翻起脸来也是不留情面。
更离谱的是,你不知道他何时会突然翻脸。
林涧有限的人生中,唯一学会的和这种人相处模式,就是尽可能的不搭理。
毕竟群岚的话有时候也是可以作为至理名言听一听的。
但这种情况不包括对方站在自己床头这么久,林涧只怕他再站下去,化成实质的目光都要把自己烧出个窟窿。
想到这儿,林涧心里之前的那个问题也有了答案。
相较于眼前此人,还是小方好,至少发脾气的时候有迹可循,还能哄上一哄。
对方似乎也被这声惊醒,闷闷地‘嗯’了一声,转回自己位置收拾上床,两人一时间无话可说。
林涧一直在等对方开口,他觉得史舫似乎有话要问自己,所以他一直撑着精神在等。
等着等着,这精神慢慢消散在夜色与花香中,他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一柜之隔的位置没有人影,林涧起身时也稍稍松散了些,磨磨蹭蹭的躺了一会儿才翻身坐起。
今日没什么大事,他反正已经身在明处,对方又没有动手的意思,那就是做什么都行。
于是他略作思考,便孤身出了门。
在距离厨房外等候史阁出来的史三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林涧突然察觉背后有东西在迅速接近,连忙双指并拢注入灵力,向上划去。
一声轻微的光芒闪过之后,传来几道响声。
与第一声砸在地面的清脆作响相比,另一道声音略显不同,先是稍显沉闷,随后再是低处落地的敦实感。
林涧低头看去,是被劈成两半的葫芦,一个在自己脚下,另一个则是在史三的脚下。
不远处史武一脸肉痛的正往这边跑来:“哎呦小林哥您怎么给我劈成两半了,那是我出时令山专门寻来练习微雕的东西啊!”
声音也撕心裂肺。
林涧将两半葫芦一并捡起塞到史武怀中:“那你还用他砸我,行了别嚎了,不是练习微雕吗,也用不上这么大一块儿。”
史武堪堪在林涧面前刹住脚步,表情呆愣,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对哦,您说得对,那这半送你好了。”
他又匆匆塞还给林涧半个葫芦,往来处跑去,跑到一半时又停下来,遥遥挥舞着手臂朝林涧大喊:“不——是——我——砸——的!”
喊完之后也不管林涧听没听清,笑着往来处指了指,就一溜烟儿跑个没影。
林涧摇头失笑,想来这几年里,在自己未曾观看的时间中,这具躯壳在上弦宫过得还不错,这帮人相处起来还算舒心。
他拿着葫芦摩挲两下,突然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便准备转身和史三搭话。
却不料转过身后,面前却空无一人。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走的时候是史阁来叫他的?
史阁刚刚也在附近吗?
一连几个问题在林涧心中冒出,但他却对刚才史三离开一事完全没有印象。
这不对。
身怀灵力之人相较旁人来说,对周遭环境的把控只会更加细致,不会连一个大活人离开都没有反应。
思及此处,林涧打算现在前往史家四人共进早餐的地方一探究竟。
但刚迈开步子,他便想到了刚才葫芦落地时的清脆声响。
林涧慢慢举起葫芦,将其与自己视线齐平,随后松开手。
‘乓’
这是听到的第一下声响,他蹲下身捡起葫芦,将其举到膝盖位置再次松手。
‘当’
这是第三下听到的声响,那第二下呢?
林涧再次捡起葫芦,望着周遭没有任何遮挡物的地面,陷入沉思。
半晌,他走向不远处的凉亭,将葫芦轻轻敲在年久失修的柱子上。
沉闷厚重的一声‘邦——’
‘原来是木头啊。’
林涧了然。
只是这声响还是有些不对,没有这么厚重,林涧蹲下身,在这根木柱上换了个位置再敲一下,这次的声音对了。
林涧低下头,看到柱子下方密密麻麻爬过的蚁类,他伸出手,在这个位置的木头上轻轻用力,只见木头‘咔’地一声,随声而裂。
林涧恍然。
原来,是空心木啊。
原来,刚才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是空心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