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涧站在院中,看着廊下的史舫,对方没有任何表情,也不追问林涧为何非要让他离开,只是站在那里说出这个条件。
林涧在心里叹了口气,一边走向角落的玉兰花树,一边扭回头看着史舫说话。
上弦宫里的玉兰花树无处不在,这里的玉兰花最多也最好看,也是时令山内的通识。
“我赶时间,也教不了你多久,只今日一天的时间,不过好在你天资聪颖,能学多少是多少。”
说着林涧踮起脚尖,从树杈上折了枝直溜溜的树枝下来,拿在手中掂量两下,一语不发便开始演化起剑诀。
方叩原本没有当回事,他以为林涧说的剑法,是他自小从林涧那里学到的林家剑法,故此最初时并没有在意。
但看着看着他便入了神,这是与方家幼年给自己启蒙、以及他从林涧那里习得的剑诀完全不同的招式,一钩一挑,一探一刺,无不如飒沓流星,夺人眼球。
更妙的是,这些招式在华丽之中暗藏的杀机更为隐秘,可谓是出其不意就能取人性命。
原来这就是时令山内盛传的哀木繁霜。
方叩这才意识到,当年方家族长,自己亲爹说林涧的天资百年难得一见不是虚言,比起自己,他才应当是那个该被捧在云端的少年剑仙。
林涧一套剑招练下来,气息丝毫不乱,还绕有闲心的挽了个剑花作为收式。
结果一回头,就看见史舫站在那里发呆,差点没气笑,他走到史舫面前在对方脑门上屈指轻叩:“醒醒,回神了,是看睡着了还是没吃午饭饿傻了?”
只见史舫低下头,把一直佩在腰间的剑递给林涧:“可以用这个再演示一遍吗?”
林涧并不接剑,反而问道:“看懂了吗?学会了多少?”
史舫的手就这样在空中举了半晌,久到他确定林涧不会伸手来接后,这才自己伸出另一只手,拔剑出鞘,也不吭声,径直走到林涧刚刚站立的位置开始演练。
“第二式的左手再往上些,这个位置的力道旨在回身时,用剑锋侧扫,手抬这么低最多只能扫个地。”
林涧一边观看方叩一遍又一遍的操练,一边点出其中问题,直到后面方叩渐入佳境,沉浸在招式演练中后,林涧终于能抽出空仔细想想上弦宫现在的情形。
刚刚演练剑招的时候,他就在心里一直盘算这件事。
有一个问题怎么都解释不通,若是上弦宫中,每个人都是傀儡,那自己为什么还能行动自如?
想来想去也没个答案,林涧觉得,或许……对方一早就猜出了自己是谁。
就像钟川那样。
每位宗门的主位能在这三百年中屹立不倒,总归是有些自己的手段。
或许,上弦宫也是如此,早早的就发现自己这个身份的异常,早早的…给自己布下陷阱。
远在自己知道有这具躯壳之前,人家就已经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并对此做出了防范措施。
“醒醒,发什么呆?”
史舫挥剑时的清冽声响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等林涧回过神,便看到史舫如同刚才的自己一般,挽剑收势朝这里走来。
天色已然渐暗,连带着史舫那张脸也有些模糊。
看着这道身影,林涧蓦然想起曾几何时,上弦宫也是出过那么些个天才的,年岁正与史舫差不多。
只不过那几位天才的天赋不在剑上,而全在于雕刻傀儡以及注灵之上,因其太过惊艳,初到林涧手上不过两天,便被他上报给了史未明。
但此刻林涧在心中只能暗叹一声,只怕是自己害了那些人,难怪当年史未明将其亲自接管之后,便再不见人影。
“别浇水了,今早我才浇过,也别……”
在林涧走神中,史舫已经走到他面前,收走了他捏在手中一直倾斜着的水壶。
这举动让林涧一愣,这小兔崽子也太自来熟了吧?
可没等他说话,史舫就继续说道:“也别烦心,我立刻就走。”
林涧呼出口气,今日总算遇到件还算舒心的事,心也跟着一同放下来。
“来时的路还记得吗,我一会儿去找总掌事,让他送一送……不,你还是自己走,遇到人的话,就说家里有事。”
“算了,还是我送你出去。”
林涧话都已经说出口,才想到总掌事日日接触史家人,保不齐早已经是傀儡,只能临时反口。
他也顾不得生硬,只想着让史舫快离开。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我说不准…也可以帮忙。”
史舫话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说完,随后便紧紧盯着林涧的面容。
林涧早就知道自己这番举动会让史舫怀疑,但他无意和对方解释,毕竟这是最后一面,借口的漏洞圆不圆得上,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没什么,只是这两日通铺睡得有些难受,想赶你走罢了。”
史舫只是皱起眉头没有说话,两人僵持一会儿,他还是认命的进屋收拾东西。
最终,林涧一路护送史舫出了上弦宫大门,许是已入夜的缘故,一路连个人影都没遇上,两人更是各怀心思,相对无言。
“这套剑法叫什么?”史舫突然发问。
“哀……”
林涧突然顿住,这是别人给这套剑法取的名字,他自己可没承认,随即笑笑:“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剑法而已,随心所发,也没必要非起个名字。”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失落。
这套剑法他当初是偷偷练的,打算给方叩一个惊喜,让他知道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撑起方家的名号。
可没想到比惊喜先一步到来的,是两人的分道扬镳,自那之后他也只能靠这套剑法在别的宗门那里耍耍威风,在方叩不知道的时候替他撑腰。
算了,事已至此还想这些做什么,林涧迅速收拾好心情,预备面对接下来的战斗。
史舫跨出大门前,似乎还想转头和林涧说什么,但林涧关门封阵的动作要比他快上些许。
随着‘咔哒’一声响起,上弦宫内的护山阵法自动开启,方叩转身迎来的,只有彻底消失不见的偌大建筑,与一弯山间小径。
方叩叹了口气,把胡乱塞着衣物的包袱随意藏进路边草丛,随后绕开正门,从自己进入上弦宫时,总掌事迎来的小路走去,那个位置还有另一道可供出入的阵法。
刚巧,方家擅阵。
更巧的是,各大宗门的阵法布置,都由当年的方家一手包揽,现如今虽说改动颇多,但基础还是不变的。
方叩虽然幼年遭遇巨变,没有承袭家学渊源,但那日总掌事开阵闭阵时的动作,都被他收入眼中,照本宣科也是种本事。
林涧这里送走了史舫,心内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下。
他站在上弦宫的大门口,向内望去,处处妆点的烛火将这片江南别苑染成秋色落叶般的景致,本身的绿意盎然在烛火的映衬下化作枫叶,是与往日不一样的景象。
他想,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林涧平日里是不喝酒的,但他还是绕道去厨房摸了一坛。
因为他在刚刚那一刻,突然想到钟川昨日说过的一句话: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该知道还能见到去世多年的好友是件多么令人欣慰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到他那个年龄才明白,但林涧想起了那些阔别多年,且无再见可能的人,包括即将死于自己手中的那位。
他不知道死的会是史夫人,还是史未晞。
但这坛酒总能排上用场,若是史夫人,那这坛酒就用来祭奠当年死在她手中的方家。
若是史未晞……那就送一送他。
林涧打定主意,提着酒坛向住着史家四人的小院走去。
此刻,外间月色皎洁,洒到铺着青石板的路上,将海上的粼粼波光搬进了这座小院。
一位妇人怀抱着孩子正在院内打转,怀中的孩子明明不哭不闹,但妇人却使出了十足的耐心,搂着孩子哄了又哄。
终于,她停下了动作,许是觉得孩子终于听话不再哭闹了,这才对着他奖励般的一笑,抬脚往正中间的堂屋走去。
屋里,林涧将拎着的酒坛放在桌上,他是光明正大走进来的,只不过刚才经过院子的时候,那里并没有人。
进屋之后林涧便立刻察觉到不对,站在外面时还看不出什么,但人一旦关了门,站在里面,窒息感便会蔓延而出,将人紧紧裹在其中。
这里,没有光。
窗口门扇上也都用厚厚的帷幔遮挡着,覆盖得严严实实,借刚刚推门时洒进的月光相助,林涧看到屋内横七竖八的摆着许多半人高的烛台。
他抬手轻轻一挥,屋内所有已经熄灭的蜡烛瞬间燃起,连成一片火海。
在这些光芒的映衬下,他看到正中央的纱帐内,有道身影隐隐绰绰。
无风自动的烛光摇摇晃晃,打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摆。
明明纱帐中只有一道人影,墙上却晃出个人影憧憧的架势,猛一看十分唬人。
林涧才不管这些,他三两步上前撩开纱帐。
里面坐着个傀儡。
木质的肌肤,年轮的纹样,却又梳着发髻,贴着花黄,跪坐在床上。
一只手举到胸前,手心向下平平的摊着,看上去是个要落未落的样子。
也不知雕刻者怎么想的,这个傀儡并没有五官。
一个奇怪的姿势,林涧心想。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女人清唱歌谣的声音,音调压得又低又柔,怀着十足的慈爱。
紧接着,这道声音绕着院子不紧不慢的转着圈,一圈一圈的荡进屋内,将林涧收缩其中。
林涧在房中也不急,他走到一个烛台前,从上面取下支蜡烛,拿着凑近到床上跪坐的傀儡面前细看。
他想看看,这具傀儡是否被注灵过。
上弦宫的制傀之术人人都会,但一手注灵却是独家秘法。
林涧看不出端倪,但试试总归是可以的。
毕竟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让我看那就是你小气了。
他伸出手,指尖抵在床上傀儡的掌心,将自己的灵力慢慢注入进去。
在灵力与木质皮肤接触的同时,这间屋子突然动了。
原本靠墙摆放的烛台后面,突然发出‘咔咔’声,墙面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紧接着被推出的,是一个个与屋顶齐平高的架子。
架子上摆满了垂着腿,坐在边缘的傀儡,烛光就照在它们脸上,将面上原本只是微笑的嘴角抬得更高。
林涧抬头看去,坐在架子顶端傀儡的嘴角,几乎咧到了屋顶。
它们坐在架子上一动不动,可烛影摇晃,傀影被拉长放大到房梁上,地板上,如同一个又一个暗色沼泽,内里又透着陈年朽木,似乎有东西从中伸出手,想要将林涧拉扯下去。
但此刻林涧却无心查看这些傀儡,因为外面原本又低又柔的歌唱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脚步声就停在门外。
林涧将手摁在剑柄上,立在门前。
他想:正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