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涧回到众弟子所在的院落中时,面色已然缓和,他刚坐下就有带有疑问的弟子层层包围。
人头攒动之际,史舫透过缝隙间隔,看到林涧腕间的宝蓝色外袍衣袖被折了三折,将原本遮得严实的腕骨露了出来。
待挨个儿指点之后,众人坐回到自己位置上,等待林涧查验今日雕刻进度,不料他大手一挥,对所有人笑道。
“这几日我就不看了,你们自己上心些就是。”
他向这群弟子们分享着,自己今早从掌事那里得知的消息:“等过段日子宗门内部的比试,届时排在前列者,会由宫令亲自为你们分发灵力,到时可给自己雕刻的傀儡注灵。”
“对了,还有一事,从明日起,早课全部取消,大家好好休息,以待比试。”
这消息一出,众弟子都面色欣喜,交头接耳。
他们只隐约知道注灵选拔即将开始,但从未有确切消息传出。现今从小林哥口中转述出来,这件事无疑是板上钉钉,八成已经提上日程,开始预备了。
谁都知道如今时令山脉中是什么情形,越高的宫府,里面就藏有越多的灵力,这些灵力是除开他们自家人分发之外,专程给选入门下弟子留存的。
虽说比不上宫令手中掌握的百分之一,可能得这一点,也能夸耀一生,更别说还能为自己精心雕刻许久的傀儡注灵。
毕竟注灵之后的傀儡,才是真正的傀儡,才可学习控术。
到那时,走到哪都能自豪的说上一句,我会控傀之术,是当之无愧的上弦宫内门弟子。
此时门外忽有一人影闪现,林涧抬头看去,只见史青神色张皇的往内走近。
他坐下之后就在位子上发呆,隔了好一会儿仿佛才看见众人面色,连忙询问。
剩下怎么闹就是他们的事了,林涧用随口闲聊时,得来的消息打发众弟子之后便一个人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他坐在桌前,静静的回忆自己来到史家之后的每一个重要时间节点,想从中找到自己遗漏的地方。
找到那个雕刻史未明,并为其注灵的人。
林涧能肯定,透过史未明的眼,对方并没有发现杀他的人是谁。
毕竟当时史未明还没来得及转头,这也是他敢镇定自若留在上弦宫的原因。
不过…若是对方发现了,林涧也不介意用自己做饵。
傀儡……
林涧自十七岁起,接受方家的灵泉灌顶之后,便察觉到自己还有众多分身藏在时令山脉的各处,混迹于众多宗门之中。
彼时他用灵力挨个儿盘查,每日里换着身躯寻找线索。
轮到上弦宫时,他发现这个分身不仅聪明,还有一手好雕工,竟然能混到上弦宫宫令胞弟之师的名头。
也是那时,他才知道上弦宫的控傀之术到底是何种秘法。
说到底,也不过是将灵力注入到自己亲手所刻的傀儡之中,再日夜加以养神,直到傀儡生出自己的灵窍,方能为主人所用。
注灵不算什么,养灵窍才是关键。
所以…
想到这里,林涧猜测那人至少比史未明要更精通上弦宫的这些秘法。
他初进这副躯壳时,史家宫令的位置就已经从史阁这里被转到了史未明身上。
后来他查看记忆才得知,那时的上弦宫与现在完全不同,所有人的脸上都充斥着我们能往上爬的野心,毕竟史阁传位时的说辞是那么充满希望。
什么耀目如日光,什么上弦宫的未来,都被他不要钱似的往史未明身上堆。
彼时化名林尧的小林哥就在这些野心的覆盖中,默默暗度陈仓。
慢慢的,也不知何时起,这些熠熠生辉的面庞开始黯淡,或许是宫令不作为,又或许是再三严令的不许外出,以及数十年间的不再收人。
林涧只记得,这么多年以来,史家四口人从未发生过龃龉,连口角相争都没有。
硬要说的话……
那是自己刚着手于这具躯壳的那年,史未晞病重,史家其余三人彻夜不眠陪伴在其左右,长达一月之久。
衍生而来的便是史母自那之后,便与史阁分房别住,孤身搬入小儿子院中,终日悉心照顾。
所以这么多年细数下来,上弦宫内唯一的大事便是史阁传位了。
林涧思忖,史阁此人照自己多年冷眼看去,正值壮年,完全有能力带领上弦宫更上一层。
若说在当打之年退位他人,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若史未明真的是个天才,那也无可厚非。
可偏偏今日林涧亲眼所见,他只是一具傀儡。
想到这里,林涧不禁有些烦躁。
让位一事发生在林尧进上弦宫之前,根本无从考据。
就在林涧一筹莫展之际,他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来人将屋外的雾气一并带进来,洒满半间屋子。
他一言不发,径直走到林涧面前,将手中捏着的东西递到林涧眼下。
林涧垂眸望去,是一个人形傀儡。
看对方伸手接过,那人才开口:“你叫林尧?”
林涧并没有搭理史舫的询问,反而举着不足巴掌大小的木质傀儡左右翻转,仔细查看,然后点着一个位置指给史舫看。
“这里,下刀的时候有些犹豫,走笔慢了,导致刻出来的线条不太自然。”
虽然林涧嘴上说着挑剔的话,但他却在心里却赞不绝口。
若是头次接触雕刻一道,仅仅一上午的时间,就能将这块木头雕得初具人形已经很不错了。
更何况他印象中,史舫今早并未找他询问任何有关雕刻的技巧。
林涧说完这句话,又举着傀儡反复翻看。
许是史舫剑用得好的缘故,下刀时基本没什么滞涩之感,能从划出的每道刻痕看出,对方算得上胸有成竹,只是不知雕成时会是什么样。
史舫突然道:“我下午不想去上课。”
林涧一听就笑开:“所以又是打听我名字,又是拿着这玩意儿来让我看,只是为了逃课?”
“那你可失算了。”林涧往屋外一指:“下午的课不是我上,你得顺着这条路的尽头去贿赂……”
史舫却皱着眉,打断林涧的话:“不是,只是看你不开心。”
林涧一愣,他觉得自己确实有那么些情绪堵在心里,但说要表现出来,或是挂在脸上,却是完全没有,那面前人是如何察觉?
但他此刻心思也不在这些小事上,只随口问道:“说说看,要去做什么?”
“练剑。”
“练剑?”林涧有些疑惑:“不是说非傀儡一道不修?”
“家中叮嘱,不可懈怠。”
林涧闻言点点头,确实,史舫这身资质,若是蒙尘,着实可惜了些。
他想到了自己新创的那套剑法,若真是让这套剑法失传,虽说算不上遗憾,但到底有些失落,如今既然有好苗子,不如随缘。
林涧口中的缘是什么呢?
他想再等等,等等看今日史未明被杀之后,上弦宫是否会有动静。
若有,那属实是没这个缘分,也不必开这个口。
若没有,那说不准还真能多个徒弟出来。
想起徒弟,林涧不免想到小方若知道自己收他人为徒,会是何表情。
手里捏着已初具雏形的木雕,林涧心下做了决定。
下去就去查探一下当年更换宫令之时发生了什么。
回过神来,他看到史舫正眼错不眨的盯着自己,这才想到自己还没答应对方的请求。
林涧把傀儡放入史舫掌心,一边说着‘下午本就是弟子的自由活动时间’,一边往门外走去,全然没有自己刚才是在诓骗他人的尴尬。
虽说算不上多么高明的安慰,但史舫这么一打岔,他的心思确实转移了些。
既然打定主意,那就去做。
不知道对方隐藏何处,那就慢慢搜寻,人总会冒出来的,毕竟自己已经挑衅在先,他就不信对方忍得住。
---
时至日夜接替,雾气也开始逐渐散去,换成月色当值。
此时望向天边,雾气稀薄得已经掩盖不住天边的火烧云浓重的颜色,林涧正坐在一个偏僻院落的凉亭中,一下下的雕刻着手中傀儡,这是总掌事之前拜托他的事。
他手上动作按部就班,脑海里却在仔细回想今日下午见过每个人的言行。
他这一下午可没闲着,从内门走到外门,所寻之人提起往事都是一个口风。
父承子继,理所应当。
这让他烦不胜烦,若真是父承子继这么简单,自己出剑杀的还会是傀儡吗?
更何况史未明出事后已经过去大半天,那个四口小院内直到现在,都未曾有任何动静传出。
那就证明,他背后的人也不想让这件事公之于众。
正想着,他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下,同时开口询问:“不回去吗?”
林涧看向史舫,他不理解,这人不过昨夜才见过而已,怎么能这么自然的问出这句话。
他也不回答,只是盯着史舫的脸看。
说起来,自己上次见到方叩时也没有仔细瞧一瞧,几年不见,他都快忘了平和的气氛之下,与方叩相处是什么感觉了。
也不知他出时令山脉是去做什么?
会回两人曾依偎的破庙里去看一看吗?
“发呆多了会变笨。”
史舫伸出手在林涧眼前晃晃,将他的思绪唤了回来。
林涧沉浸在思绪中,眼神不由自主的顺着史舫的手向他看去。
恰逢此时,史舫身后远处的家丁正将一串四个栓在一起的灯笼高高悬起,挂在檐下的吊钩上,烛光慢慢上浮,最终映在史舫颊边。
史舫是背对烛火坐下的,这张脸自然也是大半隐在暗处,只轮廓被光影圈出,按理说应当会模糊不清。
可奇怪的是,他面对的那片云彩好似更加明亮,像团在一起的巨大火焰,烧在史舫眼中时,熠熠生辉,远比烛火还要璀璨,浮在眼眶内的点点波光,看得林涧不由自主挪开对视的眼。
宽大的衣袖下,他摁住自己的脉搏,心里暗叹果然这张脸对他的影响还是太大了。
林涧缓了缓心神,再抬头与史舫重新对视的瞬间,他还是下意识扯了件事出来,好让自己有话可说。
“或许…你愿意多学套剑法吗?”
林涧问完话便立刻垂下眼眸,他实在不想与这个人对视了。
可不说话这个坏毛病好像会传染,这次距离最近的史舫便中了招。
空气一时之间安静下来,只有夜间的山风轻轻吹拂,偏僻院落久久无人在意。
树上的护花铃年初挂上,年末花落尽了都未曾摘,被夜风一吹,铃舌浅浅碰壁,发出轻微的脆响。
本就是仓皇之间找出的话题,见无人应答,林涧不免有些尴尬,只好自己找补。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不用喊我师父,就当作话本里说的那样,从天而降一本…会说话的秘籍。”
这次对面倒是有了反应,只是这反应甚是离谱。
只听史舫‘呵’了一声,提脚就走。
林涧看着这人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仔细确认自己刚刚并没有说错话后,唯有将此人归咎于突发恶疾一类中,不甚在意,继续坐着看夜景。
只是还没一会儿他便站了起来。
山间的夜风吹起来没个轻重,林涧觉得周身发冷,或许是心烦所致,下午本就没有头绪的事情现在更是在脑中团成浆糊。
他突然觉得这夜景也没那么好看,便晃晃悠悠踩着影子朝自己房间走去。
这一路上,他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今晚自己应当能一个人睡了,毕竟那位才被自己不知为何惹生气。
这念头到看见自己屋内透出的光亮时瞬间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