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舫的动作是一气呵成的,众人只看到他定住脚步,转过身的同时将腰间佩剑抽出来,朝声音传来的位置狠狠劈下。
待回过神来时,只能看到他收剑入鞘的动作。
在这之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史青眼睁睁看着那道剑光从自己鼻尖划过,凌厉的剑风虽是朝着自己扑过来,但并没有把自己裹挟进去,而是如一阵清风,微微拂开额发。
片刻,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史青连忙转过身去。
原先为了讥讽史舫,说拜小林哥不如拜已经死去的林涧的那个弟子,此刻从胸口到右腹的衣衫被划开,身后倚靠的桌案也一分为二。
可他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却没有半点血痕。
见此情形,谁还会需要史舫再出手比试,这一手剑法足以压住众人心中的不服。
可林涧观察的重点却不在剑法上,他饶有兴致的托腮上下打量史舫,觉得这可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只是可惜了。
若是自己能在上弦宫里多待上两日,倒是能将自己新研制出的剑法传授给他,毕竟小方…
嘶……
林涧觉得想起小方自己就头疼。
他在城无坊和自己比试时的剑术,确实能看出这些年的进步,以致于林涧都不确定方叩还需不需要自己这套新研制的剑法。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林涧打住发散的想法。
反正自己今日就要去了结史未明,若能顺利脱身,下次见到这人,再提剑法一事也不迟。
林涧打定主意,出声主持大局。
“史青,带他去换衣服,其余人等他二人回来,便开始今日早课。”
“史舫你过来,坐我这儿。”
林涧站起身,点了点自己刚才坐下的位置向史舫示意。
随后走向屋内最前方的主位,坐下后视线在桌上巡视一番,随手拿起截木头开始雕刻,也不管底下人面面相觑的暗流涌动。
半晌过去,待史青两人回来时,众弟子已经拿着自己所制的傀儡,开始研究如何雕刻得更加精细,两人不发一言,也回到各自位置开始今日功课。
不时有弟子上前询问林涧该如何下刀,如何造型,就连史舫都紧皱眉头,窝在座位里研究手中众多样式的刀具。
晃晃悠悠过去半个早上,林涧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站起身,随口扔下一句‘你们好好练习’便往门外走去。
史舫见林涧路过自己却半点停留的意思也没有,就立即起身想要跟上。
谁知刚站起来,身边便传来一道凉凉的劝诫:“小林哥通常回来的时候会检查今日进度,你若向偷懒,就只管去。”
虽说方叩并不担心这什么功课能让自己受到惩罚,可念及自己来上弦宫的目的……
他看看外面雾气之下逐渐明亮的天色,以及刚刚史青口中,小林哥此刻的外出似乎习以为常,这才重新坐回到位置上。
只是坐下片刻,他便侧过头,朝向史青的位置轻声询问:“敢问,小林哥的名姓是什么?”
林涧这次出行是做了完全准备的,他特意先回了自己的卧房,取出昨晚摸去外门弟子存放兵器的地方,特意挑了把已经结上蛛网的剑,生怕给他人添麻烦。
现下取了剑,林涧抄小道走向史未明居住的院落。
得益于林涧之前的职位需要照顾史未晞,他房间距离那里还算接近,故此只走不到半刻钟就已经看到外围的白墙。
林涧在隐约可见青瓦下白墙的边缘时,停下了脚步,转而向院落后方绕去。
按照他之前在这里教授史未晞数年之久的观察来看,史未明通常会在与家人的早饭之后,独自坐在自己的大书房内,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林涧绕开正门,从院后的墙上翻过,又蹲在书房背面大开的窗户外仔细观察。
他环顾一周确定史未明此刻并不在房间内,一个提身从窗沿翻了进去。
落地后,林涧看到了原先与窗户平齐,处于视线死角的位置挂着一幅画。
他深深皱起眉头,这幅画…并不是自己要找的那幅。
他之所以笃定凶手就是史未明,便是在教导史未晞的这几年中,他曾在史未明的这件书房里,见过原先挂在这里的那幅画。
那并非是什么世家名画。
只是方叩堂兄那年准备送给自己母亲的生辰礼,是他亲手所画的一张浴婴图。
笔法单调,色彩混乱,胜在用心,可那个年纪的孩子做出些什么事,便会得意洋洋。
故此在制成之后,他特意带来向方叩炫耀,说自己母亲今年一定会十分高兴。
彼时林涧就站在一边练剑,空暇间眼神随意撇过那张画,并未放在心上,没想到多年后,却在上弦宫的宫令书房中见到了那幅画。
也正是因为如此,林涧才会极其震惊。
若说收藏名画可供随时把玩,那小儿的区区涂鸦之作,属实就没必要广而告之的挂在书房中。
除非,他是凶手。
除非,他对于那场祸事十分满足,甚至于得意。
可此刻,房间内原先的画作却换了一张。
林涧正要上前,查看这张画下是否压了自己想找的那一张时,便听到了有人进入这座院落的脚步声。
他立刻跳上房梁,静声等候。
来者一袭青衣,颜色较弟子们的服饰要稍微深些,但总体也偏淡,取自上弦宫淡然自若的处世之道。
只见他走进来后,先是前往窗前,将四下打开的窗户全部关上,在这之后便在画前盘腿坐下,一动不动。
林涧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史未明进入这间屋子已有一刻钟的时间,可他除关窗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举动。
林涧本打算等史未明转身之后,便自房梁直接跳下,从背后取他性命。
可现在看来不太好办,因为他压根没打算转身,也没打算动。
照这情形看下去,他怕是能坐上整整一日。
林涧开始移动身形,他打算从房梁上绕到史未明的背后再动手。
并非他没有胆量,只敢在背后袭击,而是除上弦宫之外,后面还有人排着队等死呢。
凶手是自己的这个消息,如果可以,他还是得瞒上一瞒。
林涧对自己的剑术足够有自信,自信到可以仅提着一柄剑,就站在上弦宫宫令的房屋之中。
但他也要谨慎,毕竟史未明能参与方家一事,证明对方也不是什么善茬。
虽然上弦宫近些年不怎么作为,二宫三府的位置却尤有余威,稳如泰山。
史未明作为上弦宫的宫令,在这个位置上十四年之久,若说没有手段,那是不可能的。
林涧小心的调整着自己的位置,他试图从这根横梁转到旁边的竖梁上去。
这中间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但他不能动用灵力,只肖放出一点,史未明必然能立刻察觉。
他先是用手扶住立柱稳固身形,紧接着用脚尖勾到竖梁的边缘,再从立柱上慢慢绕过,调转身形面向下面的史未明。
就在林涧只要收回另一只脚便能成功的一霎,突然察觉到阻碍。
他的外袍不知挂到何处,怎么拽都拽不动,甚至差点让自己失去平衡,掉下房梁。
林涧心下有些着急,若是寻常衣物,直接用剑划开即可,可是这件不行。
这件是祖母送自己去方家之前,亲手给自己所做,林涧不能容许这件衣服有半点破损。
于是他只能再挪回去救衣服。
这次可就没有上次那么幸运,就在他尝试转身之际,史未明似乎有所察觉,抬头向上看来。
林涧一看对方动作,便知这事做不圆满了。
他只能改变主意,一跃而下跳下房梁,途中还不忘捞一把袍角,免得被撕扯损坏。
落点的地方是林涧算好的,就在史未明背后。
只不过要赌,赌史未明从向上扬起的脖颈,转到林涧落点的背后这段时间有多长。
林涧在史未明刚刚仰头时便有了动作,而史未明这里从有所察觉,到仰头向上,再到看清对方动作从而起身再转过来时,便已经晚了。
他只听到了一阵风声的呼啸。
起身的动作堪堪只做了一半,就已经凝固住了。
半晌,脖子前面一条细细的血痕逐渐透出皮肤,向外涌出大滴大滴的血珠,顺着皮肉的曲线一路向下,饶过锁骨,落到衣襟上,缓缓晕开。
林涧看着这具尸体,有些唏嘘。
一宫主位,虽说不知为何会对其他门派出手,但最后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也算报应。
他看向墙上的那幅画,在这之前史未明就一直跪坐在这幅画前,静坐许久。
林涧没有品鉴画作的好功夫,若换方叩来还能说上一二,可也只能是一二。
毕竟方叩儿时确实熏陶过一阵,后来两人都疲于奔命,哪来的这些闲情逸致。
所以他看不懂这幅画暗含了什么,只能看懂是个妇人在纺织。
不过也无所谓了,史未明已死,他在上弦宫的事也已完成,便可功成身退,前往下一家。
林涧抬起刚刚抹了史未明脖子的剑,在自己脖颈附近比划两下。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用杀了史未明的兵器来了结自己时,便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是有东西坠地的动静。
照理说,史未明的尸体之前是个要起不起的姿势,此时落地实属正常。
可若是正常,林涧便不会转身了。
因为他听到的并不是尸体落地声,而是两三下清脆的弹落。
像是木头。
像是,被仔细雕刻后的空心木。
因此在掉落时还能反复弹跳两下。
他转过身,果不其然,地上只有一个巴掌大小的傀儡,面上木头的年轮清晰无比。
林涧站在屋子里,面目阴沉,只觉得难怪,上弦宫以傀儡出名,若宫令本身没有半点本事,那如何立足。
只是谁能想到,史未明这个当了十四年的宫令,只是一尊傀儡呢。
也不知,制造了这个傀儡,为其注神的人,又会是谁?
越过雾气的阳光透过雕刻繁复的窗朻,打在窗前却被剪断,剩下的无处可去,只好栖息在瓶中的一枝玉兰花上。
尘埃在光线中起起伏伏,外面已然天色大亮。
而上弦宫的某个房间里,帘帐内模模糊糊的喃喃细语,突然间毫无征兆的停顿下来,衬得整个房间内一片寂静。
这里的窗户乃至房门都被人用黑布蒙上,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
按理说如此畏光,房间里应当只有漆黑一种颜色才是。
但屋内的人却在里面点了无数支蜡烛,点点荧光连成海,将帘帐内的身影投射在背后墙面上。
那是两个人,一个侧卧着,躺在另一个跪坐着之人腿上。
那跪坐之人原本还有些动作,伸出的手掌不断轻轻落在躺着那人的身上,但在声音消失之后,他的动作也跟着一起停下,端坐的身影有些僵硬。
半晌,有只手从帘帐内伸出,反手挽起纱帘,只透出双眼睛,直直的看向屋外。
虽门户紧闭,但那双眼好像能穿透这些屏障一般,透着股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