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涧的手摁上门扇,用力往里推去时,他打算先发制人:“你怎么……”
只是这话说到一半便咽了下去,视线所及之处,桌上放着个打开的食盒,里面空空如也。
旁边是两碟小菜,配一碗小馄饨。
那人坐在灯旁抬头看向他,仍然面无表情,但还是屈尊降贵的开了金口:“来吃。”
“你做的?”
林涧有些惊讶,史舫看着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反倒会做这些人间小食。
“嗯。”
他用一个字打发了林涧之后,便继续将目光投向手中拿着的那本书上,不再与林涧搭话。
对方带着‘甜枣’而来,自己总也不能一个巴掌伸过去。
看着面前的精致小菜,林涧心里反而有些过意不去,主动开口搭话。
“这本不用看,主要讲五官塑造的。你现在的水准只在入门,等练习好造型的能力,再深入研究也不迟。”
史舫仍是‘嗯’一声,依旧没搭理他的话。
林涧也不是什么很热心的人,见对方没有回应自己的意思,便端起碗,自顾自吃起饭来。
一时间,两人一个灯下看书,一个灯下吃饭,气氛瞬间和谐下来,就好像多年好友,一切尽在不言中。
林涧其实没什么胃口,他满脑子的事情堆积在一起扯不出线头,只拿着汤匙避开馄饨,慢慢小口喝汤。
在这安静的氛围中,他突然想起下午试探外门管事时,对方曾说前任宫令退位时,他曾因办事不力被放出上弦宫,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半年时间才重新回来,谁知回来时候正好赶上继任大典,见识了好大的场面。
这本是这位外掌事向林涧炫耀自己背后靠山的手段,故此林涧下午并没有在意,但现在细想,时间不对。
退位半年史未明才继任,其中发生了什么?
林涧按照时间倒推回去,那半年里的第二个月正是方家出事的时间,林涧细算下来,这线头扯出下午许多人的说辞,发现根本对不上。
不按半年算,就按三个月,天赋极高的人所制成的傀儡都已经可以被养出灵窍了。
一时之间,他又入了神。
史舫听到旁边传来勺子磕碰碗沿的声响时,便看向了林涧。
只见对方此刻像个真正的傀儡一样,麻木的放勺进碗,舀一勺空气塞进嘴中,眼神直勾勾的,半点没有活人感。
史舫叹了口气,起身出门,再回来时,手上拿着个拧干的毛巾。
对于方叩而言,林涧这个习惯在来方家时便已经养成了,他也就只能跟着习惯。
也不知道林涧之前和祖母住时,对方是如何教导他的。
那时才是他到方家的第二天,中午吃饭时还没扒拉几口,这人便开始入神,定定的坐在桌前吃空气。
彼时吓得自家人以为没将人照顾好,反而使其添了奇怪的病症,耐心观察了好几日。
后来方叩询问后才得知,林涧凡是事情找不到头绪,或是剑招演练不通时,都会在饭桌上一遍一遍回忆,想到入神时,动作也就自然而然的停了下来。
只是后来方家人还没想好如何纠正这个‘坏毛病’的时候,就已经遭了难。
既遭难,谁还会管毛病是好是坏呢,这一拖,就拖到今日依然沿袭。
方叩一手将汤匙从林涧手中拿走,一手将毛巾递给他,对方也就接过去,朝嘴里送。
史舫轻车熟路的捏着林涧的手腕给他擦了脸,再递给林涧一杯茶水,看着人漱了口后才将他往床边带。
等林涧脱了外袍上床躺下,史舫转身去收拾桌上碗碟,之后吹了灯自己也睡下。
按照林涧昨晚的要求,隔了好远。
总之等林涧做下明日去杀史阁的决定之时,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上了床。
刚刚不是在吃饭吗?
怎么吃到床上来了?
林涧回味了下菜式的味道,一时之间突然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吃过这顿饭,好像……连味道都记不得了。
他再次确认嘴里和脑子里,都没有那两碟菜和馄饨的味道后,只能安慰自己今日所遇太过离谱,后来又奔波用脑,累些也实属正常。
随后压下心里那股别扭感,闭上眼睡觉,毕竟明日还有要事。
已经入睡的林涧全然不知,在他背对的黑暗中,有人正拧紧眉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翌日林涧是被雨声吵醒的,淅淅沥沥不绝于耳,听着让人十分想赖床。
这一夜睡得极其不安稳,他总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呜呜咽咽,响在深夜的梦中,这让他不胜其烦。
可林涧却在睁开眼的瞬间便跳下床,今日还有重要的事,不能耽误。
等他推开窗后才发现,原来雨声不是雨声,是史舫将自己放置在房间的那些盆景花束都拿出去浇水,这才给人以雨打蕉叶的动静。
林涧走出房门的同时,向史舫点头示意,侧过身随口撂下一句‘你自己随意逛逛’,便匆匆一路小跑没了踪影。
史舫这次也没追上去,只点点头,继续浇他的花。
不负林涧一大早起的蹲哨,果不其然,他在大厨房的后门处等到了史阁和他的仆从。
秉持着一家人的事就要亲力亲为的观念,史阁自己进去厨房取饭,留仆从一人在外等候。
林涧瞅准时机,提着从张老那里顺来的糕点,笑着上前搭话:“今日这么早,我听说宫令不是有些身体不适吗?”
之前在林涧还在史未晞处任职制傀师父的时候,就与史三经常碰面,毕竟大家都在一处做事,手搭手人抬人都能顺手为之。
故此两人还算相熟,此时搭话倒也不显突兀。
但被搭话的人反应就有些不对了。
他先是背对着林涧,脑袋微微□□,停顿一瞬,随后只有头顺着这个角度慢慢转过来。
脸上面目狰狞,眼珠更是极力向右转动,似乎想要抢在身体的主人转过头之前,先一步捕捉到声音的出处。
但在下一瞬,一切又都正常了。
只见史三轻微松下肩膀,整个人随着脑袋的转向彻底转过身来,看向林涧回笑道。
“你这是从哪得来的消息,昨日宫令还说,这次注灵仪式想要让二公子也去试试排名。”
林涧却在细细观察史三,刚刚那些动作就发生在一瞬间,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史三为人向来老实周到,以致于有人求他办事都会先求问宫令,能办了才接。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那双最先转过来的眼神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杀意。
林涧揣测是因问及史未明的消息,才会让对方漏出破绽,决定再抛次诱饵。
“是吗,我下午去见总掌事的时候,对方说宫令看着脸色有些不好,你是昨日上午见的宫令吧?”
这次林涧凝神细看,却发现对方仅是皱眉在思考,全神贯注的神情与刚刚那副样子完全不同。
练剑之人通常都是心耳神意融会贯通,更何况林涧身负灵力,五感近乎可以达到巅峰。
刚才一错眼的功夫,若是别的情绪林涧可能会错意,可杀意这种东西,是最不好掩饰的。
而史三又是史阁身边最亲近之人,私密之事无所不知。
如此说来,刚刚的杀意只怕是知道史未明昨日暴露一事,才会在听到的瞬间下意识做出反应。
正想着,只见史三展眉一笑:“谁说的,我刚刚还见宫令了呢。”
说着,他朝林涧眨了眨眼。
“就算宫令身体不适,那也自有别人操心,我只管好上宫令的事就好了。你不知道,最近二公子身体又不太好,夫人跑来找上宫令吵闹不休,正为这事头疼呢。”
“若是小林哥得空,麻烦去看看二公子,毕竟他幼时承小林哥教导,想来也是有情谊在的。”
说到这里,史三意有所指:“说不准到时也能碰到宫令前去探望弟弟。”
林涧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史三以为自己是有事相求,特意在这里点自己。
但他所图也不能说,只好装出个感激的样子笑着道别。
就在林涧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的同时,史阁便从一旁的小门中走出,手中空空荡荡,面对着他的史三转回脑袋,发出‘咔’地一声空响。
走在回房的路上,林涧在心中默默给史阁的名字圈上圈,画了个大大的叉,决定今日入夜再去探一探。
谁知等他回到自己小院时,却发现这里人满为患。
他这个主人不在,大家都默契的没有进房间,而是在院中随意找地方落座,甚至用于布景的山石上都坐满了人。
被围在中央满身散发寒气的,正是史舫。
见有人从院外走进,大家都将视线投射过去,看到是林涧的瞬间,史舫便站起身走进屋子。
林涧一脑门官司,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自己又是哪里惹到这位少爷了?
但他也不是很在意,反正杀完人就要走的,何况史舫也不乐意学他的剑术,那就更没必要去关心对方的情绪了。
于是林涧便施施然坐到了史舫腾出来的位置。
在这个位置坐下,他才得知刚刚史舫受的是什么酷刑。
从这个角度看去,简直就是众星拱月,大家的视线都在自己身上,瞧着还有不少生面孔。
即使给这群人上惯了课,众人也都大多低头雕刻自己的,故此林涧从来不曾受到如此注视,只好轻咳一声,探探众人来意。
“你们这是……”
先接话的仍是史青,他对林涧的敬仰之情能压倒一众弟子。
“昨日大家都见识了史舫兄弟的剑法,有些自相惭愧,今日特来请教。”
“哦……那他走了你们也不追?”
林涧暗示着,想把人往史舫那边招呼,好死不死,手刚指到房门,门就开了。
这只指头就变成了指着史舫。
见门外情形,端着盒子的史舫眉头压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