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寂 第5章 悸动

六月的傍晚，风里带着些微的燥热，却又裹着一丝黄昏特有的沉郁，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压在人的心头。庄与站在自家老旧的单元楼门口，看着关烨推着自行车走近，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斜斜地落在斑驳的墙面上，忽明忽暗。

“就是这儿？”关烨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楼房，墙面的水泥已经剥落，露出里面暗灰色的砖，几处还爬着深绿色的藤蔓，像一道道陈旧的疤痕。他的语气很轻，没有惊讶，也没有嫌弃，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很好。

庄与点了点头，没说话，转身往楼道里走。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他走了两步，灯“咔嗒”一声亮了，昏黄的光线下，台阶上的裂缝和散落的灰尘都看得清清楚楚。关烨跟在他身后，脚步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有自行车链条偶尔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走到三楼，庄与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钥匙串很简单，只有一把家门钥匙和一把自行车钥匙，边缘已经被磨得发亮。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是老物件在低声喘息。门开了，一股淡淡的、带着皂角味的干净气息飘了出来，和楼道里潮湿的霉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进来吧。”庄与侧身让开，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关烨推着自行车走进屋里，目光轻轻扫过四周。屋子很小，大概只有五十平，客厅和卧室连在一起，中间用一个老旧的木质书架隔开，书架上摆着几本书，大多是旧版的物理课本，还有几本翻得卷了边的小说。客厅里放着一张褪色的布沙发，扶手上有一块明显的补丁，旁边是一个小小的玻璃茶几，上面放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杯，杯沿有些磕碰。墙角的电视机是老式的CRT款，外壳已经有些发黄，旁边堆着几个纸箱，里面装着庄与的衣服和杂物。

阳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块小小的光斑，里面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慢慢地飘着，像是时间在这里放慢了脚步。

“挺干净的。”关烨放下自行车，转过身，笑着对庄与说，语气里没有丝毫的客套，只有一种自然的温和。

庄与的脸颊有些发烫，他低下头，不敢看关烨的眼睛，只是低声说：“你坐会儿，我给你倒杯水。”

他走进厨房，厨房更小，只能容得下一个人转身。灶台是老式的燃气灶，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单门冰箱，上面贴着一张已经泛黄的便签，写着“记得买菜”。他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过指尖，让他发烫的脸颊稍微冷静了一些。他拿出一个干净的玻璃杯，倒了一杯温水，杯壁上很快凝结出一层细密的水珠，顺着杯身慢慢滑落，滴在灶台上，留下一小片水渍。

他端着水杯走出厨房，关烨正站在书架前，看着上面的书。听到脚步声，关烨转过身，接过水杯，笑着说了声“谢谢”。他喝了一口水，目光落在庄与身上，又看了看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说：“你吃饭了吗？我好像还没吃，有点饿了。”

庄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快七点了。他平时吃饭都很晚，有时候甚至懒得做，随便啃个面包就算完事。他看着关烨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说：“我……我给你煮点面吧，鸡蛋挂面，家里只有这个了。”

“好啊。”关烨立刻点头，眼睛亮了起来，语气里带着期待，“我最喜欢吃鸡蛋挂面了，简单又好吃。”

庄与“嗯”了一声，转身走进厨房。他打开冰箱，里面很空，只有几个鸡蛋，一把蔫了的青菜，还有一把用塑料袋装着的挂面。他拿出两个鸡蛋，轻轻磕在碗里，蛋黄和蛋清混在一起，像一团浑浊的黄。他用筷子搅拌着，动作很慢，眼神有些放空，耳边能清晰地听到客厅里关烨走动的声音，很轻，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他往锅里倒了些水，打开燃气灶，火苗“噗”地一声窜起来，带着淡淡的煤气味。水很快就开了，冒着白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把挂面放进锅里，白色的面条在水里慢慢散开，像一团团柔软的云。他又把打好的鸡蛋液倒进去，蛋液很快凝固成金黄色的蛋花，然后放进几片青菜，加了点盐和香油，没有放其他调料，家里也没有其他调料。

很快，一碗简单的鸡蛋挂面就做好了。他把面条盛进一个白色的瓷碗里，碗边有一道细小的裂痕，是他上次不小心摔的。他端着碗走出厨房，关烨已经坐在沙发上了，正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张旧照片——那是他小时候和父母的合照，照片已经有些泛黄，边缘也卷了边。

“可以吃了。”庄与把碗放在茶几上，声音很低。

关烨转过头，目光落在碗里的面条上，白色的面条上飘着金黄色的蛋花和绿色的青菜，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然后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好吃，比我家阿姨做的还好吃。”

庄与坐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鞋是去年买的帆布鞋，已经洗得有些发白，鞋尖还有一块小小的磨损。他能听到关烨吃面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还有他偶尔发出的满足的叹息声，这些声音像是一股暖流，慢慢淌进他的心里，却又带着一丝尖锐的疼。

他抬起头，偷偷看了关烨一眼。关烨正专注地吃着面，阳光的余晖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他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很挺，嘴唇的弧度很好看。他吃得很认真，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一点也没有嫌弃这碗简单的鸡蛋挂面。

庄与的心跳慢慢加快，像是有一只小鹿在心里乱撞，撞得他胸口发闷。他看着关烨，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光很美好，安静又温暖，像是一首缓慢的老歌，让他想一直停留在这一刻。

关烨很快就吃完了面条，把碗递给庄与，笑着说：“太好吃了，谢谢你，庄与。”

“不客气。”庄与接过碗，转身走进厨房。他把碗放进水池里，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响着，却盖不住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他看着水池里的碗，上面还残留着面汤的痕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却又空落落的。

他洗好碗，擦干手，走出厨房。关烨已经站起身，正看着窗外的天色，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外面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关烨转过身，看着庄与，笑着说，“今天麻烦你了。”

“我送你下去。”庄与连忙说。

“不用了，我自己下去就好。”关烨摇了摇头，走到门口，穿上鞋子，又转过身，对庄与挥了挥手，“那我走了，明天见。”

“明天见。”庄与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说。

关烨推开门，走了出去，楼道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庄与站在门口，看着紧闭的门，心里像是突然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下满满的失落和悸动。

他关上门，走到沙发上坐下，屋子里瞬间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冰箱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鸣声。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关烨身上的味道，淡淡的皂角味，混合着面汤的香味，慢慢地弥漫开来，缠绕在他的鼻尖，让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想起关烨刚才的笑容，想起他吃面条时满足的样子，想起他说“好吃”时的语气，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芽，带着一丝微弱的期待，却又很快被更深的自卑淹没。

关烨那么优秀。

他是年级前十的优等生，每次考试都能稳稳地排在前面，老师提起他时，语气里总是带着赞赏；他家境优越，住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出门有车接车送，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名牌；他性格开朗，温和善良，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朋友，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像是一颗自带光芒的太阳，照亮了所有人。

而他自己呢？

成绩中下游，每次考试都在班级的末尾徘徊，老师提起他时，总是无奈地摇头；他住在五十平的破旧小公寓里，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冷冷清清；他性格孤僻，不爱说话，身边没有朋友，只有严沁渝一个从小到大的邻居，像是一颗落在尘埃里的石子，平凡又卑微，永远也发不出光芒。

他们之间，就像是天和地的距离，一个在云端，一个在尘埃里，永远也不可能靠近。

关烨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呢？

为什么要坐他的车，为什么要吃他煮的面，为什么要对他笑？

是因为同情吗？还是因为无聊，只是想找个人打发时间？

庄与靠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膝盖里。客厅里的光线很暗，只有窗外的路灯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照亮了他苍白的手指。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慢，像是快要停止了一样，胸口闷得发疼，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浸湿了裤子，带着淡淡的咸味。

他想起刚才关烨坐在沙发上吃面的样子，想起他温和的笑容，想起他明亮的眼睛，心里的悸动越来越清晰，却又被越来越深的自卑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喜欢关烨。

这个念头像是一颗种子，在他的心里慢慢发芽，慢慢长大，直到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脏。他喜欢关烨的笑容，喜欢关烨的声音，喜欢关烨身上的味道，喜欢关烨对他的好，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让他觉得无比温暖。

可是，他配吗？

他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怎么配得上那样优秀的关烨？

关烨值得更好的人，值得和他一样优秀的人，值得住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值得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而不是和他这样一个阴沉、自卑、一无所有的人在一起，被他拖累，被他影响。

他越想，心里就越难受，像是有一把钝刀在慢慢割着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站起身，走进卧室，卧室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还有一张书桌。他躺在床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蜷缩着身体，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被子里很暗，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还有偶尔传来的窗外的车鸣声。他把脸埋在枕头里，眼泪不停地流着，浸湿了枕头，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他想起小时候，父母离开家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个人裹在被子里，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现在，他又变成了那个孤独的小孩，没有人陪，没有人关心，只有无尽的黑暗和自卑围绕着他。

……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念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这个名字带着温暖，带着光芒，却也带着无尽的疼痛和失落。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意识越来越模糊，像是被浓重的雾气包裹着，慢慢陷入了沉睡。在他睡着之前，他脑海里最后浮现的，是关烨温和的笑容，是他吃面条时满足的样子，是他对自己说“明天见”时的语气。

可是，明天见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之间，终究还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一条用成绩、家境、性格筑成的鸿沟，一条让他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夜色越来越深，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冰箱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孤独和悲伤。窗外的路灯依旧亮着，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床上，落在蜷缩着的身影上，像是一道冰冷的光，照亮了他的孤独，也照亮了他深埋在心底的绝望。

这一夜，庄与睡得很沉，却也睡得很不安稳。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和关烨一起走在放学的路上，关烨骑着自行车，他坐在后面，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关烨身上的味道，温暖又安心。可是，就在他快要抓住这份温暖的时候，梦突然碎了，他掉进了一个漆黑的深渊里，无论怎么挣扎，都爬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关烨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庄与想，在梦里如果能有一个好的结局，或许也算是一种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