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寂 第4章 尘埃

六月的风带着盛夏黏稠的热气，灌进高一七班的教室时，连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讲台上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叶切割着沉闷的空气，发出嗡嗡的声响，像是困在玻璃罩里的飞虫，挣扎着却逃不出这逼仄的空间。班主任老李捏着那张皱巴巴的座位表，站在讲台前，目光扫过底下低头收拾东西的学生，眉头拧成一道深深的沟壑。

“安静点！”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带着常年管学生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教室里的嘈杂，“期末考前最后一次调座位，按成绩排，兼顾纪律。念到名字的赶紧动，别磨磨蹭蹭耽误上课。”

教室里立刻响起桌椅拖动的刺耳声响，书本碰撞的声音混着细碎的议论，像是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短暂的涟漪，又很快归于沉寂。庄与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边缘，书页被反复翻动得有些起皱，边角泛着毛躁的白。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香樟树的叶子密得像一块厚重的绿毯，阳光艰难地透过叶隙，在桌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晃得人眼睛发涩。

调座位于他而言，从来都是无关痛痒的事。成绩中下游的排名，注定了他永远待在教室的后排，远离讲台，也远离人群。无论是谁坐在他的前后左右，都与他无关——他早已习惯了把自己裹在一层无形的壳里，不与任何人靠近，也不允许任何人闯入。

“关烨，倒数第一排，靠走廊，同桌严沁渝。”

老李的声音落下时，教室里短暂地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低低的抽气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那个始终坐在前排的身影，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年级前十的班长，老师眼中的得意门生，怎么会被调到最后一排？这简直是前所未有。

庄与的指尖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微微发紧。他缓缓抬起头，朝着身后的倒数第一排望去。

关烨正抱着一摞书本，站在过道里，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嘴角却依旧勾着温和的笑，没有丝毫不满。他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袖，外面套着松垮的黑色校服外套，拉链随意地拉到胸口，露出清爽的领口。阳光落在他的发梢，泛着淡淡的金芒，即使站在教室最不起眼的角落，也依旧像一束自带光芒的光，轻易地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麻烦让一下。”关烨朝着坐在倒数第一排靠里位置的严沁渝笑了笑，声音温和得像六月的风。

严沁渝正安静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听到声音，只是抬起头，对着关烨点了点头，然后默默地往里面挪了挪，给了他一个刚好能坐下的位置。她穿着灰色的校服，头发扎成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仿佛对这个新同桌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波澜。

关烨弯腰坐下，动作轻缓地整理着桌面。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将书本一本本码放整齐，连作业本都叠得方方正正。周围的同学还在小声议论，目光时不时地瞟向他，他却像是毫无察觉，依旧专注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

庄与的目光一直落在关烨的侧影上，心脏跳得有些乱。

关烨的新座位，就在他的正后方。

隔着一排桌椅的距离，他只要微微回头，就能看到关烨的侧脸，看到他低头写字时认真的眉眼，看到他和严沁渝说话时温和的神情。这个距离近得有些不真实，近得让他心慌，近得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下意识地转回头，将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课本上，指尖紧紧地攥着笔，指节泛出淡淡的青白。他怕自己的目光太过灼热，会被关烨发现；怕自己的心思太过明显，会被周围的人看穿；更怕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会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

“庄与？”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温和的笑意。庄与的身体僵了一下，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缓缓地转过头。

关烨正看着他，嘴角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瞬间驱散了教室里的沉闷。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着细碎的光，语气里带着几分惊喜：“好巧，你就在我前面。”

庄与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心跳像是要跳出胸腔。他慌乱地转回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嗯。”

关烨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冷淡，依旧笑着，转回去和身边的严沁渝说话。

“没想到我们会成为同桌，以后请多指教啊。”关烨的声音很轻，带着温和的笑意，清晰地传入庄与的耳朵里。

“嗯。”严沁渝的声音依旧干净，简单的一个字，却带着她独有的沉稳。

“你这次期中考得真好，年级第五，最后一道数学压轴题我想了好久都没思路，你竟然全对了，能不能给我讲一讲？”关烨的语气里满是真诚的赞赏，没有丝毫的嫉妒。

“下课吧，现在要上课了。”严沁渝的声音依旧平淡，却没有拒绝。

“好！”关烨立刻点头，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庄与坐在前面，手里握着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两人的对话，听到关烨温和的声音，听到严沁渝清冷的回应，听到他们之间自然而然的互动，像是一对早已熟悉的朋友。

严沁渝是他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她成绩优异，性格沉稳，即使安静不爱说话，也有着自己的光芒。而关烨，是年级前十的优等生，是老师眼中的骄傲，是所有人都喜欢的阳光少年。他们两个人，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有着相似的优秀，有着相似的眼界，他们可以一起讨论深奥的题目，一起分享学习的心得，一起站在那片耀眼的光芒里。

而他自己呢？

成绩中下游，性格孤僻，家境普通，像是一颗落在尘埃里的石子，平凡又卑微。他既不能像严沁渝那样，和关烨一起讨论那些他连题目都看不懂的难题；也不能像其他同学那样，和关烨一起嬉笑打闹，分享生活里的趣事。他只能坐在前面，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默默地感受着身后的热闹，然后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贬低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感受着那份深入骨髓的自卑。

上课铃响了，老李拿着课本走进教室，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庄与却依旧无法集中注意力，他的耳朵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总是不自觉地捕捉着身后的动静。

关烨听得很认真，偶尔会低下头，在课本上快速地记着笔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清晰可闻。严沁渝也在认真地听课，偶尔会侧过头，和关烨交换一个眼神，或者小声地讨论一句课堂上的内容，互动自然而默契。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像是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他们坐在一起的画面，和谐得像是一幅精心绘制的画，美好得让庄与不敢回头。

他紧紧地咬着下唇，指尖用力地抓着课本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心底的失落和自卑像是潮水一样，不断地涌上心头，将他淹没。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多余的人，一个闯入者，静静地看着属于别人的美好，却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格外漫长。

每天上课，庄与都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关烨和严沁渝的对话。他们会一起讨论数学题的多种解法，一起背诵英语单词，一起聊周末看过的电影，一起吐槽食堂里难以下咽的饭菜。关烨的声音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即使是在讨论难题时，也依旧轻松愉快；严沁渝的声音虽然清冷，却也带着一丝难得的放松，偶尔还会因为关烨的玩笑话，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

他们的互动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自然，身边也渐渐聚集了一些同学，一起讨论问题，一起嬉笑打闹。即使是在教室最不起眼的最后一排，关烨也依旧能成为人群的焦点，依旧能让那个角落变得热闹起来。

而庄与，就坐在他们的前面，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不说话，不参与，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听着身后的热闹，感受着自己的孤独。有时候，关烨会用笔轻轻戳戳他的后背，笑着问他要不要一起讨论问题，或者递给他一颗水果糖。每当这时，庄与都会心跳加速，脸颊发烫，然后慌乱地摇着头，拒绝他的好意。他怕自己笨拙的反应会让关烨失望，怕自己的无知会让关烨嘲笑，更怕自己会沉溺在这份短暂的温暖里，无法自拔。

严沁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有一次下课，她走到他的座位旁，看着他，眼神平静地问道：“你最近怎么了？总是魂不守舍的。”

庄与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避开她的眼神，低下头，声音沙哑地说道：“没什么，可能是最近没休息好。”

严沁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了然。她知道庄与的心思，知道他的自卑，知道他对关烨的在意。但她没有点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平静地说道：“别想太多，做好自己就好。”

庄与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课本。他知道严沁渝是为了他好，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控制不住自己的自卑。他就像一个被困在迷宫里的人，找不到出口，只能在原地打转，越陷越深。

周五的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小声讨论声。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教室里，给桌椅和书本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却依旧驱散不了庄与心底的沉闷。

放学的铃声响起时，庄与几乎是立刻就收拾好了书包。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和严沁渝打招呼，只是背着书包，默默地走出了教室。他怕再待一秒，就会忍不住回头去看关烨和严沁渝互动的画面，就会被那份深入骨髓的自卑彻底压垮。

放学的路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讨论着周末的计划，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庄与一个人走在人群的边缘，低着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脚步缓慢而沉重。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孤单。

就在他快要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熟悉的、清亮的声音。

“庄与！等一下！”

庄与的身体僵了一下，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缓缓地转过身。

关烨骑着一辆黑色的自行车，朝着他的方向驶来。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他穿着白色的短袖，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外套，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臂。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额前的碎发贴在饱满的额头上，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光。

“你怎么一个人走得这么快？”关烨骑着自行车，停在他的身边，笑着问道，“我刚才在教室门口看到你，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

庄与看着他，心跳瞬间加速，脸颊也变得滚烫。他避开关烨的目光，声音低低地说道：“没听见，可能是太吵了。”

“哦，难怪。”关烨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自行车后座，语气带着几分期待地说道，“你家是不是往这边走？我载你回去吧，刚好顺路。”

庄与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他的家很破旧，很狭小，他不想让关烨看到，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窘迫。

“没关系的，顺路嘛！”关烨立刻说道，语气带着几分坚持，“你看，天都快黑了，走路回去还要好久，我载你，很快就到了。”

他看着关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脸上真诚的笑容，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那笑容太过温暖，太过耀眼，让他无法拒绝。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太好了！”关烨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他从车上下来，把自行车停稳，然后对庄与说道，“快上来吧，我骑得很稳的，不会摔着你的。”

庄与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自行车的后座，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他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硬，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能紧紧地抓着自己的书包带，指节泛白。

关烨见他坐好了，便跨上自行车，双脚蹬了起来。自行车缓缓地向前行驶，带着一阵轻微的晃动。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夕阳的余晖和夏天的燥热，还有关烨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庄与坐在后座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关烨后背的温度，感受到他身体的起伏，感受到他骑车时稳健的节奏。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脸颊越来越烫，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靠了靠，尽量和关烨保持着一点距离，却还是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感受到他的存在。那是一种干净的、温暖的味道，像是阳光晒过的被子，让他莫名地感到安心，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慌乱。

“你平时都是一个人走回家吗？”关烨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温和的笑意，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嗯。”庄与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那你家住在哪里啊？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家的方向。”关烨继续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

“就在前面那个小区里。”庄与低声说道，心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慌乱和自卑。他的家就在前面那个墙皮脱落、楼道昏暗的小区里，和关烨家所在的高档小区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他怕关烨知道后，会看不起他，，会疏远他。

“哦，那个小区啊，我知道，离学校挺近的。”关烨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嫌弃，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我家就在前面那个新小区里，离你家还挺近的，以后我们可以一起上学放学啊。”

庄与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一起上学放学？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他看着关烨的后背，看着他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头发，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芽，带着一丝莫名的悸动和期待。

很快，自行车就到了庄与家所在的小区门口。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痕迹，有些地方的墙皮已经脱落，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楼道里的灯光昏暗，时不时还会闪烁几下，地面上散落着一些垃圾和落叶，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旁边崭新的小区比起来，这里显得格外破败和寒酸。

关烨停下自行车，转过身，笑着对庄与说道：“到了，你家就在这里面吗？”

“嗯。”庄与从自行车上下来，低着头，不敢看关烨的眼睛，心里的自卑像是潮水一样，再次将他淹没。他能感觉到关烨的目光落在这个破旧的小区上，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关烨看着眼前破旧的小区，只是带着几分好奇。他看了看天色，然后对庄与说道：“天都黑了，你一个人上去没问题吗？要不要我送你上去？”

庄与的心跳猛地加速，连忙摇着头，说道：“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好，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客气。”关烨笑着说道，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对了，我还没去过你家呢，能不能上去坐一会儿？我想喝口水，刚才骑车有点渴了。”

庄与的身体僵住了，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的家很小，只有五十平左右，是一个老旧的一居室，里面的家具都很陈旧，墙壁也有些发黄。客厅和卧室连在一起，中间只用一个老旧的书架隔开，客厅里放着一张破旧的沙发，一个小小的茶几，还有一台老式的电视机。卧室里放着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还有一张书桌。整个屋子狭小而简陋，他从来没有带过任何人回家，更别说关烨这样优秀的人了。

他怕关烨看到他的家后，会失望，会嘲笑，会再也不想和他来往。

“不方便吗？”关烨看到他为难的样子，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语气带着几分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如果你不方便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不是……”庄与连忙抬起头，看着关烨，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不想让关烨失望，不想让关烨觉得他在拒绝他。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样，说道，“……方便，你跟我来吧。”

“太好了！”关烨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脸上再次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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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