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寂 第6章 图书馆

周五上午的最后一节数学课，窗外的蝉鸣像被拉长的棉线，松松垮垮地绕着教室的窗棂。风扇在天花板上转得有气无力，扇叶切割着闷热的空气，落下的风都带着股滞重的热意。庄与把下巴抵在摊开的练习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道未解的函数题，草稿纸上画满了凌乱的辅助线，像一团理不清的毛线。

下课铃响的时候，数学老师把粉笔头往讲台上一扔，粉尘在阳光下飘了会儿，又慢悠悠落回教案上。教室里瞬间热闹起来，椅子拖动的声音、同学间的说笑，还有人急着往食堂跑，脚步声在走廊里撞出回声。关烨从后面拍了下庄与的肩膀，手指带着点刚握过笔的薄汗，落在他校服的布料上，留下一小片转瞬即逝的湿痕。

“下午放学要不要一起玩《英雄联盟》？”关烨的声音混在嘈杂里，却格外清晰，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潭。他靠在庄与的椅背上，身体微微前倾，校服领口敞着颗扣子，露出一点锁骨的轮廓。庄与抬头看他，阳光从窗外斜进来，在他发梢上镀了层浅金色，可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只有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漫不经心的茫然。

庄与把视线重新落回练习册上，笔尖在草稿纸的空白处轻轻点了点，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不了，”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旁边同学的打闹声盖过去，“我下午要回家整理笔记。”这不是谎话，他的笔记本上总是写得密密麻麻，每一个知识点都要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像是在给自己筑起一道安全的墙，把那些多余的热闹都挡在外面。

关烨没立刻走，他低头看着庄与的草稿纸，那些凌乱的线条在他眼里好像没什么章法。“整理笔记用不了一下午吧？”他追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执着，“那……周末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我听说市图书馆新到了一批书。”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得有点皱的图书馆宣传单，摊开在庄与的桌子上。宣传单上的字印得很密，边缘还沾着点不知哪里来的灰尘。

庄与盯着那张宣传单，沉默了几秒。图书馆是他常去的地方，那里很安静，只有翻书的声音和空调的冷气，不会有人像这样追问他。他抬眼看向关烨，对方的眼神很亮，像傍晚时分还没完全暗下去的天，带着点期待。“……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刚才稍微清楚了些，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推开了一扇半掩的门。

周六早上，天是阴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庄与提前十分钟到了约定的路口，手里攥着一把折叠伞，指尖把伞柄的塑料捏得有点发烫。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短袖，牛仔裤洗得有些发白，站在路边，像一棵安静的树。

关烨骑着自行车过来的时候，车铃叮铃响了一声，打破了路口的寂静。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运动服，自行车是黑色的，车把上挂着一个帆布包，包角磨得有些毛边。“上来吧，”关烨停在庄与面前，一只脚撑在地上，身体微微倾斜，“我骑得慢，不会摔着你。”

庄与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抓住了车后座的边缘。他的手指碰到车座的布料，带着点清晨的凉意。关烨蹬起自行车的时候，庄与下意识地往后面靠了靠，避免碰到他的后背。风从耳边吹过，带着点潮湿的水汽，路边的梧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像一群不安分的鱼。

自行车骑得很稳，关烨没有说话，庄与也没有。只有车轮转动的声音，和偶尔掠过的风声。庄与看着关烨的后背，蓝色的运动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他能看见对方脖颈后面的碎发，随着身体的晃动轻轻跳动。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爸爸也曾骑着自行车带他去公园，那时候的风也是这样，带着点温暖的味道，可现在，那味道早就不见了，只剩下这微凉的风，吹得人心里有点空。

市图书馆在一条老街上，门口有几棵老槐树，树干很粗，枝叶茂密，遮住了大半的天空。关烨把自行车停在树下，锁车的时候，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发出咔嗒的轻响。“进去吧，”他拿起帆布包，对庄与笑了笑，“新到的书在二楼。”

图书馆里很安静，空调的冷气比外面低了好几度，庄与刚进去的时候，打了个小小的寒颤。一楼大厅里有几个人在还书，机器扫码的声音滴滴响着，格外清晰。关烨熟门熟路地往二楼走，楼梯的扶手是木质的，摸上去很光滑，应该是被很多人摸过的缘故。

二楼的书架很高，从地面一直顶到天花板，书架之间的通道很窄，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走。关烨径直走向最里面的一排书架，那里放着很多刑侦类的书。他随手抽出一本《白夜行》，封面是黑色的，上面印着一行白色的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

“你怎么喜欢看这种书？”庄与站在旁边，看着关烨手里的书，忍不住问了一句。他平时看的都是哲学短文，像周国平的《人与永恒》，还有卡夫卡的短篇，那些书里的文字很安静，像是在和自己对话，而不是像刑侦书这样，充满了紧张和黑暗。

关烨把书翻开，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拂过，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东西。“不知道，”他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可能觉得里面的人都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吧，哪怕是错的。”他说着，抬头看向庄与，“你呢？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庄与把手里的书举起来，是一本《沉思录》，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书角也卷了起来。“我喜欢看这种短文，”他说，“里面的话都很短，却能想很久。”他翻开书，指着其中一句：“比如这句，‘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应当是你生命的最后一件事’，我有时候会想，要是真的这样，人会不会活得更认真一点。”

关烨凑过去看，他的肩膀不小心碰到了庄与的肩膀，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又很快分开。关烨的耳朵有点红，他清了清嗓子，说：“听起来有点太严肃了，不像你这个年纪该想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也挺好，总比像我一样，整天浑浑抱在怀里。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翻书声，还有远处工作人员轻轻走动的声音。他看着关烨认真看书的样子，对方的眉头微微皱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在思考书里的情节。阳光从窗外的树叶缝隙里漏进来，在关烨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忽明忽暗，像他此刻的心情。

在图书馆里待了许久，直到窗外的天更暗了，才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关烨把书还回去的时候，工作人员笑着问他：“又来看刑侦书啊？”关烨点了点头，没说话，拉着庄与走出了图书馆。

“要不要去夹娃娃？”关烨忽然问，手指指向街角的一家游戏厅，门口的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庄与犹豫了一下，他从来没去过游戏厅，总觉得那里太吵闹，可看着关烨期待的眼神，他还是点了点头。

游戏厅里很吵，音乐声、游戏机的按键声、还有人们的欢呼声混在一起，震得人耳朵发疼。关烨换了十几个游戏币，拉着庄与走到夹娃娃机前。机器里的娃娃都很可爱，有粉色的兔子，黄色的小熊，还有绿色的小盆栽。

“你想要哪个？”关烨问，手里拿着游戏币，眼睛盯着机器里的娃娃。庄与看了看，指着一个白色的小猫娃娃，它缩在角落里，看起来有点孤单。“那个。”他说。

关烨把游戏币投进去，操纵着摇杆，爪子慢慢移到小猫娃娃的上方。他屏住呼吸，手指在按键上顿了顿，然后用力按了下去。爪子抓住了小猫娃娃，慢慢往上提，可就在快要到出口的时候，爪子突然松了，娃娃掉回了原来的地方。

“啧，差一点。”关烨咂了下嘴，又投了一个游戏币。这次他更小心了，调整了好几次位置，才按下按键。爪子再次抓住了小猫娃娃，这次很稳，一直提到了出口，娃娃掉了出来，落在了取物口。

“哇，抓到了！”关烨兴奋地叫了一声，弯腰把小猫娃娃捡起来，递给庄与。“给你。”他的脸上带着笑，是今天第一次真正轻松的笑，像乌云里透出来的一缕阳光。

庄与接过小猫娃娃，娃娃很软，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他把娃娃抱在怀里，手指轻轻摸着它的耳朵。

从游戏厅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边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饿了吧？”关烨问，摸了摸肚子，“我知道附近有家肯德基，味道还不错，要不要去吃？”

庄与点了点头，他确实有点饿了。肯德基里人很多，大多是情侣和带着孩子的家长，空气中弥漫着炸鸡和汉堡的香味。关烨点了两份香辣鸡腿堡套餐，还加了一份薯条和一对鸡翅。找座位的时候，他看到靠窗的位置空着，拉着庄与走了过去。

“吃吧，”关烨把汉堡推到庄与面前，自己拿起薯条，沾了点番茄酱，“这家的薯条很脆，你试试。”庄与拿起汉堡，咬了一口，面包很软，鸡肉很嫩，带着点辣味，刺激着味蕾。他很久没吃过肯德基了，平时在家都是妈妈做饭，味道很清淡，不像这样浓郁。

两个人边吃边聊，关烨说着学校里的趣事，比如哪个老师上课的时候闹了笑话，哪个同学考试作弊被抓了。庄与偶尔会插一两句话，大多时候都是在听。他看着关烨说话的样子，对方的眼睛很亮，手势也很多，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好像也不错，有人陪着说话，有人陪着吃饭，不用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房间。

吃完肯德基，已经快九点了。关烨骑着自行车送庄与回家，路上的车很少，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车灯在黑暗中划出两道明亮的光，又很快消失。庄与坐在后座上，怀里抱着小猫娃娃，手指抓住关烨的衣角。风比早上凉了些，吹在脸上，带着点夜晚的寒意。

“今天玩得开心吗？”关烨忽然问，声音在风里有点飘。庄与点了点头，轻声说：“开心。”这是实话，今天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可开心过后，心里又有点空落落的，像是害怕这样的时光会很快结束，再也不会有了。

到了庄与家楼下，关烨停下车。“上去吧，”他说，“明天还要上学。”庄与从车上下来，抱着小猫娃娃，看着关烨。“谢谢你，”他说，“今天……谢谢你陪我。”

关烨笑了笑，摸了摸后脑勺：“谢什么，朋友之间不就该这样吗？”他顿了顿，又说，“以后要是想出去玩，或者想去图书馆，都可以找我。”

庄与点了点头，转身往楼上走。他走到三楼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关烨还站在楼下，见他回头，挥了挥手。庄与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进了楼道。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他走进去的时候，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照亮了他的影子，也照亮了怀里的小猫娃娃。

回到家，家里空荡荡的，爸爸妈妈都还没回来。庄与把小猫娃娃放在书桌上，然后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夜空。夜空是黑色的，没有星星，只有远处城市的灯光，闪烁着微弱的光。他想起今天和关烨在一起的时光，图书馆里的安静，游戏厅里的吵闹，肯德基里的香味，还有自行车后座上的风。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回放，可每一个画面的结尾，都好像蒙着一层淡淡的雾，让他看不清未来的样子。

他拿起桌上的《沉思录》，翻开之前看到的那一页，“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应当是你生命的最后一件事”。他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如果今天真的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会很开心，可明天还要继续，未来还有那么多不确定的事，他不知道这样的开心还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关烨会不会一直像今天这样陪着他。

窗外的风又吹了起来，吹得窗户玻璃轻轻作响。庄与把书合上，趴在桌子上，怀里抱着小猫娃娃。他知道，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的只有湿漉漉的地面，和挥之不去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