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寂 第3章 平等

运动会的喧嚣在颁奖仪式的音乐声中达到了顶峰。操场上的人群渐渐聚拢到主席台前，彩色的气球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阳光热烈地洒在红色的跑道上，将每一张年轻的脸庞都镀上了一层明亮的光晕。

高一七班的队伍挤在人群最前面，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4x100米接力赛的第一名，不仅为班级赢得了荣誉，更让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同学们互相推搡着，小声议论着，目光紧紧地盯着主席台上的领奖台，期待着属于他们班的荣耀时刻。

庄与站在人群的边缘，被喧闹的人潮裹挟着，却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与周围的热烈格格不入。他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校服，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晃动，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的目光落在主席台上，准确地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关烨正和另外两个接力赛的同学站在一起，穿着干净的白色运动服，身姿挺拔，嘴角带着灿烂的笑容。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明亮的眼睛。他微微侧着头，正和身边的同学说着什么，笑容明媚得像是夏日里最耀眼的太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下面有请高一男子4x100米接力赛第一名的班级代表上台领奖！”

广播里传来主持人清脆的声音，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关烨和另外两个同学整理了一下衣服，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着领奖台走去。

庄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关烨的身影，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台阶，站在领奖台的最高处。校长亲自为他们颁发奖牌和奖状，关烨双手接过奖状，微微弯腰，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阳光透过他身后的气球，在他身上投下斑斓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像是从光里走出来的人，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周围的欢呼声、掌声、相机的快门声交织在一起，成了最热烈的背景音。关烨举起奖状，朝着台下的七班同学挥手，脸上的笑容自信而明亮，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的光芒。

庄与静静地看着，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攥住，一点点地往下沉。

他也参加了这场比赛，他是第四棒，是冲过终点线的人。可此刻站在领奖台上，接受所有人掌声和祝福的，却是关烨。

不是嫉妒，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卑，像是潮水一样，瞬间将他淹没。

他和关烨，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关烨是年级前十的优等生，是老师眼中的得意门生，是同学心中的榜样；他是成绩中下游的问题学生，是老师眼中的“扶不起的阿斗”，是班里最孤僻的存在。

关烨家境优越，性格开朗热情，身边永远围绕着一群朋友，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他家境普通，性格冷淡孤僻，从小到大只有严沁渝一个朋友，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站在阴影里。

关烨站在领奖台上，接受着所有人的赞美和祝福，他值得这一切，因为他本身就是光芒万丈的；而他，不过是一个临时替补的选手，一个偶然被推上赛场的“局外人”，即使参与了这场胜利，也终究不属于那片耀眼的光芒。

刚刚在赛场上奔跑时的悸动和喜悦，此刻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密密麻麻的失落和自卑，像细小的针一样，扎在心脏上，隐隐作痛。

他看着关烨在领奖台上的身影，那么近，又那么远。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他站在鸿沟的这头，身处阴影里，而关烨站在鸿沟的那头，沐浴在阳光里，两人之间，永远隔着光与影的距离。

颁奖仪式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同学们簇拥着关烨，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的领奖时刻，有人拍着他的肩膀，有人抢着看他手里的奖状，热闹的氛围再次将关烨包围。

关烨似乎察觉到了庄与的目光，他从人群中回过头，朝着庄与的方向看过来，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对着他挥了挥手，口型像是在说“过来啊”。

庄与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目光。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黑色的帆布鞋上沾了一些泥土，像是他此刻的心情，灰暗而沉重。

他没有走过去，也没有回应关烨的招呼。他怕自己身上的阴暗和自卑，会玷污了那片耀眼的光芒；他怕自己靠近后，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比想象中还要遥远。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熟悉的平静。

庄与抬起头，看到严沁渝站在他身边。她穿着一身灰色的校服，背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头发扎成一个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素净的脸。她的表情很淡，眼神平静无波，像是一潭深水，即使身处喧闹的人群中，也依旧保持着独有的沉静。

严沁渝是庄与从小到大的邻居，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朋友。他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经历了无数个平淡的日子。严沁渝安静不爱说话，却有着极其强大的精神内核，她总能一眼看穿庄与的心思，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给予他最安稳的陪伴。

“没什么。”庄与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落。

严沁渝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目光落在不远处被人群包围的关烨身上，又缓缓地移回庄与的脸上，眼神里带着了然。

“领奖台很高，是吗？”严沁渝轻声说道，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庄与的耳朵里，“高到让你觉得，自己永远都够不到。”

庄与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说话，却默认了她的说法。

严沁渝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微微弯腰，看着他低垂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庄与，你看清楚，领奖台的高度，从来都不是用来衡量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的。”

庄与抬起头，对上严沁渝平静的目光。她的眼睛很亮，像是蕴藏着星辰大海，即使没有任何表情，也能让人感到安心。

“你觉得关烨很耀眼，像太阳一样，而你自己很暗淡，像影子一样，对不对？”严沁渝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静，“你觉得你们之间隔着成绩、家境、性格，隔着无数条看不见的鸿沟，所以你不敢靠近，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庄与的喉结动了动，手指微微蜷缩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他没有说话，却无法否认严沁渝的话——她总是这样，总能精准地戳中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毫不留情，却又带着温柔的理解。

“可你有没有想过，”严沁渝的声音放得更轻了，“太阳再耀眼，也需要影子的存在。没有影子，怎么能证明太阳的光芒？”

庄与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和不解。

“你觉得自己是替补，是偶然参与这场胜利的‘局外人’，可如果没有你最后一棒的冲刺，七班能拿到第一名吗？”严沁渝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关烨站在领奖台上，接受的是整个团队的荣誉，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劳。你不是局外人，你是这场胜利的参与者，是和他一起并肩作战的人。”

“并肩作战……”庄与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我们真的能算是并肩作战吗？”

他和关烨，一个站在光里，一个站在影里；一个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一个是无人问津的替补。这样的两个人，真的能算得上是并肩作战吗？

严沁渝看着他眼底的失落和自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很轻，却带着安稳的力量：“庄与，你总是把自己看得太低了。你觉得成绩不好、性格孤僻就是你的全部，觉得自己配不上任何美好的东西，包括靠近一个优秀的人。可你忘了，你也有自己的闪光点——你很聪明，只是不愿意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你很善良，只是不懂得表达；你跑步很快，能在关键时刻为班级赢得荣誉。这些，都是你自己的光芒，只是你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

庄与的眼眶微微发热，鼻子有些发酸。他转过头，看向远处的操场，阳光依旧热烈，跑道上还有残留的脚印，像是在诉说着刚才的热闹和辉煌。可此刻，他的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闷得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你对关烨的感觉。”严沁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严肃，“你看到他会心跳加速，会忍不住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会因为他的笑容而开心，会因为和他的靠近而悸动。你以为这是喜欢，对不对？”

庄与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人戳穿了心底最深的秘密，脸颊瞬间变得滚烫。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却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严沁渝没有看他，只是望着远处的香樟树，语气平静地说道：“庄与，你要分清楚，爱慕和喜欢，是不一样的。”

“爱慕是仰望，是把对方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觉得他光芒万丈，而自己渺小卑微，不敢靠近，甚至不敢抬头看他。这种感觉里，藏着太多的自卑和不自信，藏着太多的自我否定和自我贬低。”

“而喜欢，是平等的，是两个人站在同一水平线上，互相欣赏，互相靠近，是你看到他的光芒，也能看到自己的光芒，是你愿意为了他变得更好，也愿意让他看到你最真实的样子。”

严沁渝转过头，再次看向庄与，眼神里带着一丝认真：“你现在对关烨的感觉，不是喜欢，是爱慕。你爱慕他的优秀，爱慕他的光芒，爱慕他身上所有你没有的东西。你把他当成了一束光，试图借着他的光，照亮自己灰暗的世界。可你忘了，真正的光，是要自己发光的。”

庄与的心脏像是被重锤击中，猛地一沉。他看着严沁渝平静的眼睛，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她的话——“爱慕是仰望，喜欢是平等”“你把他当成了一束光，试图借着他的光，照亮自己灰暗的世界”。

是啊，他对关烨的感觉，从来都不是平等的喜欢。他只是在仰望那束光，在羡慕那束光，在渴望那束光能够照亮自己。可他忘了，自己始终站在阴影里，即使再努力地仰望，也终究无法触碰到那束光。

“我……”庄与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是不是很没用？”

明明参与了比赛，却不敢上台领奖；明明对关烨有好感，却因为自卑而不敢靠近；明明渴望被关注，却习惯了把自己藏在阴影里。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胆小鬼，懦弱又可悲。

严沁渝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动作很轻，却带着安稳的力量：“你不是没用，你只是还没有学会接纳自己。庄与，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有人天生就光芒万丈，有人则需要慢慢沉淀，才能找到自己的光芒。你不需要和别人比，也不需要借着别人的光，你只需要做好自己，慢慢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总有一天，你也能成为自己的光。”

庄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夕阳渐渐西沉，金色的余晖洒在操场上，将他和严沁渝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喧闹的操场慢慢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风吹过香樟树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凉意。

他看着远处渐渐散去的人群，关烨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中，只剩下那片耀眼的光芒，还留在他的脑海里。心脏依旧隐隐作痛，自卑和失落像是潮水一样，不断地涌上心头，将他淹没。

他知道严沁渝说的是对的，他知道自己应该接纳自己，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光芒。可道理他都懂，却依旧无法摆脱心底的自卑和软弱。

他就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习惯了黑暗，习惯了卑微，即使有一天看到了阳光，也不敢轻易地靠近，只能远远地望着，渴望着，却又害怕被阳光灼伤。

夕阳的余晖渐渐褪去，天空开始变得灰暗。庄与和严沁渝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落在地面上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沉闷。

风吹过，带着夜晚的凉意，拂过庄与的发梢。他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份自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勇气，真正地站在关烨面前，平等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只知道，此刻的自己，还停留在原地，还站在阴影里，远远地望着那束耀眼的光，带着满心的卑微和失落，无力又可悲。

盛夏，透出炎热的五月，在那个热闹的运动会结束后，在夕阳西下的傍晚，庄与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和关烨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成绩和家境，更是光与影的距离，是他心底那道无法跨越的，自卑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