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沈总办公室时,夜色已彻底沉了下去。
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将她的倒影映在玻璃上,深色西装,轮廓冷峻,步伐沉稳,没有一丝情绪泄露。
沈总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几乎脱口而出一句:“可惜这世道,太委婉的早就被吃干抹净了。”
她不是不会委婉,她只是太清楚,温吞的好脾气,从来没能保护她走到今天这一步。
窗外街道的霓虹在玻璃上映出斑驳光影,红绿交错,如潮水翻涌。车流声、远处人声,被玻璃与夜色层层隔绝,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在一层模糊水雾里,遥远,失焦。
她忽然很想拨个电话,随便找一个人,只是说一句:“我今天……很不顺。”
哪怕只有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可她终究没打出去,然后,她转身,回了办公室。
深夜,办公室空荡荡的,只剩她一人。
文件窗口在屏幕上缓慢滚动,荧光冷冷映在她的侧脸上,将她的轮廓勾勒得分明,冷静、清瘦,像一块玻璃。
干净、透明,几乎看不到裂缝,但玻璃有一个可怕的特性:一旦破碎,就再也复不原形。
仿佛全世界都已经入梦,只有她还醒着,还死守着那个早已开始崩塌的体面。
她的人设,是沉着冷静的高效执行者。是“危机时最可靠的人”,是“永远不情绪化的女总监候选人”。
可她心里清楚,这一天,她失去的,远不只是一个项目,或一段感情,而是那个她用全部力气建起、并深信不疑的幻觉,“我可以掌控一切。”
可现在,她什么都掌控不了。
夏知遥坐在车里,手指扣着方向盘,车里没开音乐,只有引擎的低鸣与轮胎划过地面的摩擦声,她车开得很稳,用仅剩的力气维持最后一点体面。
窗外街道空空荡荡,商铺尽数熄灯,霓虹牌闪着疲惫的光,那一排排掠过的橱窗和光影,照进她眼底,却映不出任何神情。
她右转进小区,车停稳的那一刻,双手仍扣着方向盘,她仰头靠着椅背,闭了闭眼,喉咙干涩。
那一瞬,她特别想打个电话,哪怕只是说一句:“我现在特别不顺。”可她翻着微信,最终,指尖停在“周越”那一栏几秒,又默默滑过去。
他不该卷进来。她也不该再抓住一个人,去分担这看不见底的风暴,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推开车门,下车。
高跟鞋踩在地上,“哒、哒、哒”地响着,每一步都像敲在心口,冷、沉,却无从回应。
电梯里,镜子映出她疲惫却一丝不乱的样子,妆容完好,发丝规整,仿佛刚从会议室里走出来。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几秒,忽而低头笑了一下,那笑意淡极了,苦涩、寡淡,说不清是在自嘲,还是在哀悼某种消失的可能。
回到家,屋里漆黑一片,她没开灯,鞋脱了就丢在门边,整个人瘫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
这一晚,她放弃了一段耗尽力气维系的关系,终结了一场注定无果的等待,也亲眼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晋升,卡在职场刀锋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被推远。
可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早已把自己锁进那个叫“高效、坚强、无懈可击”的盔甲里太久太久,久到如今,那盔甲早已变成她身上的血肉,无法卸下。
因为她知道,卸掉那层壳,战斗力就没了,软肋就裸露了,下一秒,就是万箭穿心。
她坐在沙发里,双腿并拢,背脊依旧挺直,手中抱着一个浅靠垫,抱得很紧,像是只要手臂还维持这个姿势,整个人就不会散架。
电视屏幕闪着光,一开始是新闻,后来切成了一部她根本没留意片名的剧集,画面不断切换,她却纹丝未动。
窗外风声起伏,雨水顺着窗沿滑落,滴滴答答,像在一声一声提醒她:“你今天失去了很多。”
她动了动手指,刚想关掉电视,顺手也关了客厅灯,却忽然听见玄关那边传来轻微的“滴滴”声。
门锁的开合音,她的动作顿住了,整个人瞬间警觉,心跳却慢了半拍。
下一秒,门被缓缓推开,章路远站在门口,眉眼间还残留着风雨未干的疲惫与失控。
他穿着黑色西装,外套被雨水打湿,领口微敞,发丝也湿了一小半,额前几缕水珠未干,顺着脸侧往下滑。
他站在那里,背后是被夜色吞没的走廊,整个人仿佛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未经允许的风暴,闯入她的废墟,毫无预警。
“你怎么……”她下意识开口,声音略哑,眉间微蹙,“你怎么还记得密码?”
“我从来没忘。”他声音低哑,眼神却极其清醒,“只是以前不敢用。”
话音未落,他已一步迈入,夜风裹着他身上的凉意扑面而来,下一刻,他上前一步,突如其来地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知遥,”他的声音低到近乎呢喃,却颤得几乎破碎,“求你……别离开我。”
他的手紧紧扣在她背上,力道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揉进骨血,害怕再松手,她就会再也不见。
她整个人一下僵在他怀里,没有推开,也没有回应,只站在那里,好似全身都被冰封。浴后湿润的身体贴着他带着风雨的衬衫,冷与热的温差在肌肤之间交汇。
灯光洒在她的侧脸上,那张素净的脸平静得过分,眼神却空了一瞬。没有泪水,也没有震惊,仿佛她早已预知这一刻,只是静静地站着,等他完成这一次毫无分寸的恳求。
沉默在房间里凝固了许久。
章路远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像是终于从那股崩溃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却仍没有松开她,只是低下头,将下巴抵在她湿润的发丝间。
“我知道你那边的事了。”他的声音低哑,像是从胸腔深处逼出来的,“我听沈总说了,项目出了问题……你被牵进去了,是吗?”
夏知遥没有动,那一瞬,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却还是没开口。
章路远像是读懂了她的沉默,语气更低了一层:“你是最不可能出纰漏的人,夏知遥。我了解你。”
她终于有了动作,缓缓抬头,目光平静得近乎冷淡:“可偏偏,还是出事了。”
“知遥……”他像是想靠近一步,又像怕她退开,声音压得很低,“你受了那么多委屈,为什么从来没和我说一句?”
她静静地望着他,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沉着的锋锐:“我没跟你说过吗?我怎么记得我说过的,只是你根本不在意,我说了也没有用,索性就不想再说了。”
章路远怔住,像是被这句话哽住了喉咙。
“四年了,章路远。”她酝酿了很久,想用最不在意的语气说出来,“你在你的世界里过得光鲜体面,而我呢?我在你能偶尔瞥见的缝隙里苟着,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别离开我。”
她顿了顿,像是给自己也留一口气:“可我现在发现了,你从来就不属于我。”
夏知遥的手从他怀里缓缓抽出,指节分明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所以现在,不要装作你回头,是为了我好。”
她盯着他,眼神沉如寒潭:“是我彻底没办法再信你了。”
说完,她转身走到茶几前,拿起遥控器,轻轻一按,电视黑屏,屋内瞬间沉入死寂。
她背对着他说:“你走吧。今晚我太累了,不想再应付你。”
章路远忽然开口:“别赶我走,我不是来吵架的,我是真的……想帮你。”
“帮我?”她轻笑一声,声音不尖不冷,却带着疲惫之后的淡漠嘲讽,“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的工作这么关心了?”
“我知道你现在项目出问题了,”他语气陡然急了些,“这事不小。那批数据如果坐实是你泄露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她猛地回头,目光冷冽如刃,“你是不是还以为我,像以前一样,等着你来提醒我会输、会倒、会被踩下去?”
章路远神情一僵,刚要解释,她却不打算给他机会。
“我不是你手里的应急选项,也不是你突然‘良心发现’就能补救的对象。”她嗓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极度压抑的锋利,“你要帮我?你觉得我一个人撑不住了?”
她像是听见什么荒谬的笑话,唇角牵起,却没有丝毫笑意:“章路远,我夏知遥走到今天,哪一步,是靠你的?”
章路远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望着他,眼神一点点沉下去,冷得像夜色下的湖水,“我早就不指望你了。”她的声音平静到近乎冷漠。
“从那个案子我一个人扛下来开始,从我独自撑过所有质疑开始,从你一次次说‘我很忙,这事我不能参与,等我空下来’开始,我就知道了。”
她一字一顿:“你从来都不是我能依靠的人,你只会在你方便的时候靠近,在我狼狈的时候,退得干干净净。”
这句话落地的那一刻,章路远的脸色瞬间失了血色。
“那你现在来,是为什么?”她语气冷淡:“是良心发现?还是觉得我可怜?”
她轻轻一笑,那笑意薄得几乎冷,“哦,我明白了,是因为你发现我这次,是真的要走了,你害怕了,又故技重施。”
她抬眼直视他,眼神一片清明透彻:“你可以装若无其事,也可以装脆弱可怜。你什么都敢试一试,只要能把我哄回来。”
章路远咬紧牙关,声音低哑:“我是真的在担心你。”
“可我不需要你这种担心。”她几乎是立刻打断他,语气冷锐如刀锋,“太迟了,章路远。”
她转身,步伐坚定,毫无停顿地朝卧室走去:“我不想再等了,等一个没有结果的未来。”
夏知遥醒得很早,可能是昨晚太累,也可能是多年形成的浅眠习惯。
她躺在床上愣了几秒,脑子一片空白,一时甚至忘了昨晚发生过什么。
直到她起身,赤脚踩上实木地板,脚步声在安静的房间里轻微回响,她的视线落进客厅。
她看见了章路远侧身蜷缩在沙发上,身形高大,却被那张不够长度的沙发逼得缩成一团,显得格外局促。
他的西装外套被随意搭在椅背,衬衫扣子解开了几颗,袖子卷到手肘,整个人狼狈又沉重。
毛毯只半盖在身上,盖不住肩,也捂不住脚,他歪靠在沙发靠背上,脖颈微歪,像是一整夜没换过姿势,肌肉早已僵硬。
那副模样,不像睡着,更像是疲惫至极后的昏沉。
夏知遥站在原地,看着他。
清晨的天光一点点渗进屋内,屋子越来越亮,而沙发上的他依旧没有醒来,眉头微蹙,神情不见安稳,反而透着一种说不清的疲惫与……脆弱。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早上。
那时他刚出差回国,倒不过来时差,累得在她家睡了一夜,清晨醒来时,她也是这样看着他,他睡得不踏实,眉头紧锁,而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那时候的她还相信,只要他肯靠近一步,她就能等。
厨房传出水流声与轻微碰杯的响动,咖啡的香气渐渐飘散开来。
沙发上的人终于醒了,章路远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抬眼时,恰好看到厨房里她的背影。
她回过头,眉眼还带着刚醒时的淡倦。她没有看他,只是将手中的咖啡倒入杯中,然后转身,递给他。
“喝吧。”她轻声道。语气平静,不温不火。
章路远怔了怔,接过那杯咖啡,他低声开口,嗓音沙哑:“……谢谢。”
她没应,只是走到餐桌边坐下,打开了平板,几秒后,她淡淡开口:“别误会,我没打算原谅你。”
章路远手指顿了一下,指节收紧,眼里的光倏然暗下。
“只是……不想再吵了。”语气依旧冷静,目光也没有回头去看他,但那张脸不再那么冷硬了。
她没有再推开他,也没有逼他走。
那杯咖啡,不是和解,也不是重新开始。
只是她在经历一个长夜之后,给这段关系,给这个人,给自己,留下了最后一点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