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夏知遥照常出现在办公室。
精致得体的妆容,发丝一丝不乱地盘起,一身剪裁利落的西装,眼神沉稳,从容不迫。她像往常一样,在会议桌前坐得笔直,毫无破绽。
没人看出,她昨晚整夜未眠,天光透进来时,她眼底还藏着彻夜燃尽的疲惫。
中午刚过,刚结束一场项目复盘会,她正要关掉文档,微信弹出一条消息:
【知遥,有空见一面吗?就在附近,你常去的那家意大利餐厅。】
那家餐厅就在公司楼下,是她平日常去的意式小馆,装潢清雅,落地窗外人来人往,几株蔷薇缠着围栏疯长着,却已开得疲惫,颜色晕得发浅,仿佛被季节拖得太久,连花朵都倦了。
整个城市表面是一派生机,天光明亮,绿意盎然,风都带着香气,但细看之下,那些春的锋芒已悄然钝化,最盛的时刻,早就过去了。
这是一个季节刚要翻篇的时节,城市表面一派生机,实则已悄然过了最盛的时分。空气中甚至多了一点夏天将至的燥。
夏知遥坐在靠窗的位置,仿佛站在这片春末风景之外,四周鲜活喧闹,她却像一枚被遗忘,不属于热闹,也不属于告别。
章路远随后赶到,步履稍显急促,气息略乱,眉眼间却仍维持着一贯的温文尔雅。
他生得一副清朗端正的面孔,五官分明,却落在一张始终沉静如水的脸上,显出几分刻意的内敛。
他一向穿着得体,今日也不例外,衬衫袖口熨帖,腕上是老款机械表,举手投足间透着浓重的学院派教养,可也正是这种无懈可击的“得体”,叫人永远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你来了。”他在她对面坐下,想先用温柔压住什么波澜。
夏知遥抬眼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随即低头继续切面前的牛排,动作一如既往的优雅克制。
章路远试探着开口:“我昨天……临时有点事,没来得及——”
她笑了一下,没抬头,刀刃轻轻划过牛排,发出细微却清晰的金属声,“你不说也没关系,”她声音淡淡的,轻得像水面飘过的涟漪,“我其实……猜得挺准的。”
章路远怔了一瞬,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已经放下刀叉,动作轻缓,毫无情绪波动,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整个人像在为一场即将开始的谈判做准备,哪怕这场谈判只需要一句话,就能宣判结果。
“你约我,”她抬眼,声音温柔极了,“正好,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她微微蹙了蹙眉,却还是把那一口咽了下去,像是在给这顿“临终餐”保留最后的礼仪和耐心。
然后,她看向他,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我在想,我们之间,差不多该结束了。”
那句话落下的一瞬,四周依旧人声鼎沸,却突然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章路远的笑容微微僵住,沉默了两秒,才低声开口,语气尽量温和:“你是生气了?最近……确实有些事,忙得有点脱不开身。”
夏知遥轻轻笑了一声,不带温度:“你安排谁,安排什么,不用告诉我。你忙你的,我理解。”
她顿了顿,嗓音依旧清清淡淡,像平静的水面,却藏着分毫不让的锋利:“反正我们见面的时间,从来都不是看我有没有空,而是看你那边,是否方便。”
章路远的笑容终于支撑不住,眼神轻轻一闪,别开了视线。
她看着他,眸光宁静,却冷得几乎透明:“你说你分身乏术,可你就是不忙,也不会把我放在第一顺位,对吧?”
她抬手,指尖轻点着餐盘边缘,动作优雅,却字字带刺:“我以前总以为,是我不够好。现在才明白,不是我配不上你,是你从头到尾,就没打算给我一个位置。”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极致的清醒,“我没指望你为我放弃什么,也从来没逼你做决定。”
她语气平和得近乎残酷,“但我也终于明白,一个连决定都不愿意做的人,他从来都不是犹豫,他只是没那么在意。”
章路远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抬眼看她,神色依旧维持着一贯的得体,语调平稳,仿佛仍试图挽回什么:“知遥……你如果现在太累,我们可以冷静一下,情绪上的决定,未必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说得温和、有分寸,仿佛是在为她保留体面,也在为自己争取最后一丝余地。
“我不是不懂你在意什么。”他顿了顿,神情微沉,“可我们之间……真要走到这一步,你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夏知遥听完,轻轻一笑,如风吹落一瓣残花,轻、冷、没一点温度,“我说分手,是告知你,不是征求你的意见。”
她声音温柔、甚至听起来还有点宽容,但字字如钉落地,清晰而果决:“我只是通知你一声。”
她不再期待他明白了,也不指望他会改了。
章路远知道,她不是赌气,也不是试探,她是真的走到了尽头。
他更清楚,她早就不是那个愿意站在原地、等待他“安排出时间”的人了。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不止是分手那么简单。
她已经不信了。也不需要再听了。
“我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坚定:“永远在等,永远等不来。等你忙完,等你方便,等你心软。”
她看了他一眼,神情平静,“已经够了。”
“别再联系了。”她补了一句,语气很淡,“你走你的路吧,我也该走我的。”
夏知遥回到办公楼时,阳光正好,玻璃幕墙将光线切割得笔直清透,斜斜洒落在她西装的肩头,投出一片浅金。
电梯缓缓上升,镜面反射出她的身影,妆容依旧精致,发丝无一凌乱,那一瞬,她几乎怀疑,刚才的对话是不是只是幻觉。是不是一场被风吹散的梦。
可她知道,不是,没人察觉她有任何异样。
她一如往常地走出电梯,高跟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步伐清脆、节奏稳健,仿佛这一天,从未有任何情绪偏离。
她没有回办公桌,而是拐进了女洗手间,隔间的门关上,像是一道隐形屏障,隔开了人群与声响,也隔开了她与世界。
她缓缓坐下,身体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光与声瞬间抽离,只剩下逼仄的空间里,自己呼吸的声音,孤单、清晰。
隔壁是同事低低的交谈声,洗手台的水流哗哗作响,烘手机一阵阵轰鸣,还有人抱怨今天会议太赶,日常琐碎、喧哗熟悉,却像一张无法穿透的薄膜,她听不进一句。
她低头看着脚边的地砖,灰白交错的纹理在视线中模糊晃动,眼前突然一热,泪意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涌上来,毫无声响,却无比汹涌。
没有声音,只有眼泪,她咬着唇,牙关咬得死紧,控制着喉咙不发出一点声音。
她抬眼,看了手机一眼,她心里那个始终保持理智的声音在说:“十分钟,最多十分钟,不能再久了。”
再久,就要输给情绪。
几分钟后,她起身出门,洗手,补妆,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描好唇色,将目光从迷离缓缓拉回清醒,她不是没事。她只是不再允许自己,继续失控。
她脚步稳如过往,就像那场崩塌,从未发生。
她不是为章路远哭的,她只是,在这一刻,为那个总是在不被选择的位置上,安静等待、独自咽下失望、努力撑出体面来保护自尊的自己,悄悄告别。
她坐下,手指刚搭上鼠标,手机屏幕亮了:【知遥姐,我好多了。】
【谢谢你那天照顾我。】
后面还跟了个笑脸。
她盯着那条微信看了几秒,周围是熟悉的键盘声、电话铃、打印机的哔哔响,全都像静音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敲下几个字:
【好好照顾自己。】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药品什么的常备着,不方便我给你寄。】
几分钟后,对方回复:【我有的,知遥姐。你别操心我了,好好工作。】
她看着屏幕,神情无波,却在心里泛起一道微小的涟漪,她没回,只是把手机扣下,重新看向屏幕,一切如常,键盘声继续,文件翻页声此起彼伏。
她坐在原位,指尖落在键盘上,也许只是刚好,在她最难撑的那十分钟里,收到了一条不重不轻的信息,一个把她叫“知遥姐”的人,在她几乎要溺水时,递来了一只手。
哪怕只是刚好,也足够她继续清醒地往前走。
这几天公司正处于项目总结阶段,洛杉矶并购案收官得漂亮,她主导全局,步步拿捏精准,连总部都罕见地在内部会议上点名表扬。
副总监的职位提名,几乎已是板上钉钉,只差一次正式汇报,一场漂亮、利落、滴水不漏的完结陈述。
她早已准备妥当,数据、策略、执行流程,甚至Q&A都排练过多次,每一页PPT都精准到秒。
可打击来得猝不及防,手机屏幕在桌面上轻轻震动,是助理发来的信息:
【你现在有空吗?建议你看看审批平台上的最新批注,有人提了质疑,是匿名的。】
她指尖一顿,心头微沉,点开平台后台,举报信冷冷躺在页面上,匿名发出,措辞克制,却直指核心,在洛杉矶并购案中存在操作倾向性,私下与供应商关系密切,刻意排除竞方建议,或有失公允。
每一句都留有回旋余地,却又字字诛心,她的眉心轻蹙,眼神从冷静迅速变得锋利。
那语气,那逻辑,那在看似“审慎客观”中的暗藏引导,她太熟悉了,表面中立,实则精准狙击,用最安全的方式在最关键的时间点,给她扣上一顶“值得再评估”的帽子。
她知道这不是意外,这是伏笔,是算计,是一次挑得恰到好处的阻击,既不明目张胆,又足够让高层心生疑窦。
洛杉矶这一仗,她赢得干净利落。可赢得太好,也就意味着,她挡了人路。
会议一结束,夏知遥刚踏出门口,手机就震了一下,是沈总的信息。
她没有多说,直接转身走进沈总办公室,玻璃幕墙外天色已转灰,沈总将笔记本合上,语气温和:“坐吧。”
她落座,神色平静:“我已经看到后台了。”
沈总点点头,声音如旧,带着一贯的克制与分寸:“我知道你没问题。”
他话锋一转,目光一点点盯紧她:“但你也清楚,能写出那种级别细节的内容,执行节点、策略变更、临时的指令调整……只有你团队内部人才知道。”
她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脱口而出:“程悦?”
沈总不急不缓:“说说吧,你和她之间,有什么?”
他靠进椅背,神情平静,像在等一场早已心知肚明的陈述。
夏知遥静了一瞬,像要把胸口那口气慢慢推出来,语速却没降:“我提醒过她三次,关键资料必须随身带,尤其是这种项目,每一步都踩在风口上。”
“她只回我一句‘知道了’。”
“但她从来不记得。”她的声音更冷,“刚进组没多久,就把我们整理了一周的数据删了。一句‘不小心’,想草草了事。”
沈总看着她,没有插话,手指抵着唇边,目光沉稳。
“我没立刻换人,是因为案子刚起步,换人动静太大。”她语调依旧稳定,“她不是没能力,就是不上心。”
她顿了顿,冷笑一声:“还有一次,晚上十点邮件不回,第二天说手机静音了。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她说她在泡脚。”
沈总眉头动了动,轻哼一声:“她倒是挺懂生活。”
“是。”夏知遥语气低了些,却更冷,“但她不适合干我们这行。我们不养大小姐。”
“能力不够我可以带,犯错我也可以补。但我不能接受的是,她从不直面问题。出了事,第一反应不是解决,而是归咎于别人,归咎命运,归咎环境,归咎要求太高。”
沈总敛了眼,像在权衡,最终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无奈:““我一直欣赏你,真的。洛杉矶那个项目你能扛到最后,我心里清楚。可你得明白,做成一件事,是能力;让人愿意和你一起做,是另一种能力。”
片刻后,她抬头,语气干净利落:“我会查清楚,“我不想解释,也不打算申辩。我只问一句,您信我吗?”
沈总静静看了她几秒,点了点头:“我信。”
“好。”她站起身,语气一如既往冷静克制:“那我来处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