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宗祠外,原本被浓重扭曲感隔绝的、属于正常世界的细微声响——风声、隐约的虫鸣——如同潮水褪去后露出的沙砾,开始微弱地、断断续续地渗透进来。
“结束了……吗?”江问渔喃喃自语,声音因脱力和紧绷后的松弛而微微发颤。
谢停云靠着永夜长刀,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试图用他那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模糊的感知去探查外界。
“外面的‘噪音’……小了很多,那股让人想把脑子抠出来的扭曲感,确实减弱了。”
宗祠的破败感愈发**——倾颓的牌位散落在地,部分木质结构被灼烧出焦黑纹路,空气中残留着火的暖意与触手腐液的腥气,两种极端气味交织成诡异的 “安全信号”,地面蠕动的人脸浮雕已停止挣扎,只留下深浅不一的凹痕,像被潮水退去后露出的礁石,青铜火盆空空如也,唯有盆底还沾着几星未熄的赤金火星,偶尔溅起一点,落在石板上便化作细碎的光尘。
江问渔扶着谢停云靠在未倒塌的梁柱上,从登山包掏出仅剩的纱布和碘伏——背包侧袋被触手划开了口子,几支手术刀滚落在地,反射着从破损屋顶漏下的灰白天光,她蹲下身时,后颈的伤口又渗出血,染红了衣领,左手不自觉摩挲着掌心——那里还残留着分解触手时的冰凉 “拆解感”,指尖划过皮肤,竟能看到极细的光纹一闪而逝。
“谢老板,用碘伏擦一下吧。”江问渔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至少消消毒。”
“他娘的...疼死老子了...”谢停云扯着嘴角骂了一句,却还是把永夜横放在腿上,腾出右手接过碘伏:“小江,你手咋回事?刚才那触手……”
“说真的,我也不太清楚......”江问渔微微低下头,将纱布一点点拆开,指尖的光纹若隐若现,和林岁烬不同,她的指尖泛起的微光,是深邃的幽蓝色:“伸手去抓那东西的时候,就好像...它本来就在我手里,你懂吗?”
谢停云摸索着用碘伏擦拭腹部的伤口,疼痛袭来他倒吸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摇头:“什么叫本来就在你手里?”
“这要我怎么解释...”江问渔抬起左手,对着天光晃了晃,浅棕色的瞳孔里满是疑惑:“...感觉像那种力量不是外来的...”
“而是从你的’内在’流淌出来的。”林岁烬将后半句话补全,他还蹲在那个巨大的青铜火盆旁边,手指伸向盆底,指尖触碰着那些火星,却没有任何灼烧感:“就好像,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你们...”谢停云挣了睁眼,依旧是一片虚无,看来这次的副作用有些大:“该不会是’觉醒’了吧?”
“好中二啊谢老板。”江问渔的声音透着无穷的疲惫,却也难掩笑意,大概是彻底放松了下来,她接过谢停云手中的碘伏棒,将谢停云没有擦拭到的地方再次仔细地擦了一遍。
“你别笑啊,老子第一次’赊账’就是这种感觉,你们不是问我向谁赊账吗?”谢停云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烟丝早被血水泡烂,他又将烟盒塞了回去:“不知道向谁,因为我总觉得,那能力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可是你’赊账’是有代价的。”江问渔把手里的纱布缠上谢停云的腰腹,浅棕色的瞳孔里满是困惑:“我现在没发现什么代价...而且,我总觉得还能’看见’你伤口下面血管的纹路,走向,就像在解剖,但省略了’剖开’的过程。”
粗粝的手掌猛地按住江问渔,谢停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尝试缓解疼痛:“哥死了哥一定让你解剖,但现在你能轻点吗姐姐,别把你的能力用在我身上啊!”
“抱歉抱歉......”江问渔没忍住笑了笑,将纱布稍稍松开了一些:“谢老板,你现在还能看到吗?或者说你的能力还在吗?”
“看不见,但勉强还能感觉到。”谢停云朝着林岁烬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小红是不是在那儿?”
“我不叫小红,我叫......”林岁烬下意识地反驳,却又在瞬间顿住,微微垂下眸子,指腹刮擦到的火星和火盆底部的焦痕,焦痕之下,似乎又风,他拨开那一小片的灰烬,扭曲的图腾中心,有一道十分不起眼的裂隙。
“’规则’...还存在吗?”江问渔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可谁又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我叫林岁烬。”坚定决绝的声音从祭坛处传来,江问渔瞪大了眼睛,就连倚靠在断柱之上的谢停云都差点挣扎着起身——三人就这样僵持在原地,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下一刻又被拉入轮回,或是更可怕的其他空间。
一秒,两秒......将近半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规则失效了吗?
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疑问被打断,林岁烬微微抬起手:“那东西逃走了,火盆底部又裂隙。”
“我靠!”谢停云此时顾不上腰腹的疼痛和失血过多带来的头晕,大声怒骂:“孙贼!打不过就跑是吧!他妈的是不是爷们儿!出来跟你谢爷爷好好耍耍啊!”
江问渔按住了谢停云,可她忽然发现,先前手上的伤口,已经传来了愈合时特有的麻痒感,而谢停云腹部原本狰狞的、纱布都无法完全遮挡的蛛网一样的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向肌肤内收缩。
“这一切还没结束,但现在,’规则’暂时失效了。”林岁烬省略了心底的疑问,语气还是一贯的冷静与分析:“刚才那东西就是’规则’的’核心’,或是源头,它受伤了,造成的’污染’和制造的’规则’就会暂时失效。”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没有了那种诡异扭曲的压迫,或许能够趁这段时间找到更多线索,江问渔将被血液全部浸湿的纱布层层取下,重新擦了碘伏,又从包里拿出新的纱布裹紧。
“你别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谢停云微微弯了弯腰,伤口的撕裂感比之前少了许多,他拄着永夜直起身子,话锋一转:“林岁......这名字太拗口了,小红......你记不记得孙阿婆?”
听到林岁烬名字的时候,谢停云几乎立刻确定,他就是孙阿婆口中的“烬娃子”,直觉告诉他,林岁烬大概率是失忆了,但见惯了人性丑恶、世间炎凉,谢停云不得不谨慎些询问。
“孙阿婆?”江问渔弯腰去捡地上香炉的动作一顿,眼神亮了一瞬:“谢老板,你见到孙阿婆了?这么说...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去找她再买点香?”
“白搭,找不到了...老太太消失了。”谢停云啧了一声,朝着记忆中林岁烬的方向开口询问:“但她告诉我,你是从这里,被柏州带走的。”
林岁烬的眉头跳了跳,随即深深蹙眉,微微摇头,视线落在谢停云紧闭的双眼和眼角、脸颊上干涸的血迹时,低声开口:“我不记得。”
“可以解释......”江问渔把添了几处裂纹、香灰也见了底的香炉收进包内:“记忆污染,或许并不只是混乱,’忘记’......也是有可能的?”
她回忆起灵堂里,关于路行舟的那部分被’污染’的记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随后目光落在谢停云拄着的那柄巨大的刀身上:“谢老板,这刀...也不是普通的刀吧?”
谢停云愣住了,随后打着哈哈:“嘿,这斩骨刀嘛,就是用来剁排骨、切五花肉的,刀重,切起来不费劲。”
“我没见过猪跑,但吃过猪肉。”林岁烬看着谢停云的脸,敏锐地察觉到那一闪而过的隐瞒,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但透着引导意味:“剁排骨、切五花肉,不需要这么大的刀吧。”
谢停云浑身猛地一僵,脸上的所有表情在瞬间冻结、褪去,他握刀的手隐隐作痛,下意识地拔高了声线,变得锐利、警惕:“老子就习惯用这刀!怎么了!我还没问小江你从哪儿找到的刀?”
“在火神庙找到的...”江问渔的语气带着些疑惑,似乎不理解谢停云为什么那么大的反应,她顿了顿:“我看到了...一些画面,这柄刀的名字,叫永夜?”
“永夜......”林岁烬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忽地有些头晕,他闭上眼睛一手撑住额头,缓了几秒后又睁开眼,直直看向江问渔:“这柄刀只怕比你还重,能扛着它从火神庙走到这里,江问渔,你的体力很好。”
“...你在怀疑我?”江问渔不甘示弱地看了回去:“那你怎么解释,柏州是你的老师,你和他不是一伙的吗?”
气氛似乎在这一刻变得微妙起来。
“这里有一种‘感觉’。”林岁烬率先打破沉默,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看向谢停云的赤瞳中是一片纯粹的困惑与确信交织的复杂神色:“我能‘感觉’到,你挥舞这把刀的时候,不该只是在方寸之间的肉案前,也不该只满足于计较几两猪肉的差价。”
谢停云沉默了,他低下头,在眼前的一片虚无中,靠着最后一丝残存的“心眼”,感知着自己那双布满厚实老茧、油污浸入指纹、以及无数剁肉时留下细小伤痕的手,这双手,能精准地将一头几百斤的肥猪庖丁解牛般分解得清清楚楚,骨是骨,肉是肉,分毫不差,也曾……他猛地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些不请自来、混乱又沉重的画面从脑子里驱逐出去,他想起了每天清晨四点就要去赶的批发市场,想起了总是不够数、需要他陪着笑脸去催要的货款,想起了收摊后回到那个空荡荡、除了猪肉臊味再无其他生气的家。
这种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浑浑噩噩、仅仅为了活着而挣扎的日子,他确实……早就过够了。
和那些诡异活尸的厮杀、在这场充斥着’规则’的’轮回’里,竟然让他产生了一丝兴奋和怀念。
谢停云用力捏紧了手中的刀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的血管微微凸起:“......你说得对,杀猪,不需要那么大的刀。”
林岁烬侧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灰蒙蒙的天光和宗祠内的烛火将谢停云硬朗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边,那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油滑和悍气的眉眼,此刻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郁与失落。
林岁烬没有追问,他只是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