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祠内,那股属于“规则”的、粘稠而压抑的扭曲感,如同被冻结的潮汐,停滞在一个微妙的临界点上,它并未消散,依旧如阴云般笼罩,却也未再增强,恰恰印证了林岁烬之前的判断——“规则”的核心受损,力量暂时陷入了沉寂。
空气中弥漫着火焰灼烧后的焦糊气、触手腐液令人作呕的腥臭,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更深沉的陈旧尘埃的味道。
“我记得……”一直沉默的江问渔忽然蹙紧眉头,浅棕色的瞳孔里闪烁着回忆的碎光:“在某一次‘轮回’里,我好像听过村民在角落里低语……他们说‘火神’并未真正离去,祂终将归来,焚尽污秽……谢老板,那次你好像和我被困在同一个地方,你有印象吗?”
“不记得!老子什么都不记得!”谢停云猛地咳嗽起来,牵扯到腹部的伤口,让他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他粗暴地用袖子擦去唇边渗出的血沫,声音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嘶哑,甚至带着一种被触怒的暴躁:“什么狗屁火神!什么狗屁规则!老子从小就知道,求神拜佛,不如信自己手里的刀!”
他握着永夜刀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
“那些泥塑的雕像,除了落灰还能干什么?真要有神,这世道怎么会是这副鬼样子!谁要在我面前搞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老子见一个砍一个!”他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宗祠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与其说是在反驳同伴,不如说是在坚定自己摇摇欲坠的信念。
他能够接受诡异离奇的活尸,能够理解超越常理的能力,甚至能够坦然面对死亡与轮回,却唯独无法接受,这一切荒诞的背后,最终要归结于某个更高维度的、被称为“神”的存在,那意味着他过往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都可能变成一个笑话。
林岁烬和江问渔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与一丝无奈,谢停云的激烈反应,暴露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不安与抗拒,他的世界观在进入火神村时就已经被碾得粉碎,如今要他接受这一切可能与“神”相关,无异于在他破碎的认知上再插一刀。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弥漫的不再仅仅是面对未知环境的恐惧,更多了几分源自团队内部认知冲突的凝重。
“谢谢……”江问渔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她低下头,从那个仿佛百宝箱般的登山包侧袋里,掏出一瓶所剩不多的治疗跌打损伤的喷雾,递向林岁烬,声音轻柔却清晰:“刚才在幻境里,如果不是你扑过来……我可能又要‘死’一次了。”
林岁烬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江问渔会突然道谢,他沉默地接过那瓶带着掌心余温的喷雾,垂下眼帘,语气依旧干巴巴的,却少了几分平时的冷硬:“之前我说的那些话……关于你和谢停云的,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基于现状的分析。”
“我明白。”江问渔点点头,没有过多纠结,她蹲下身,借着从宗祠破损屋顶漏下的、灰蒙蒙的天光,用碘伏棉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己后颈那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棉签触及翻卷的皮肉和凝结的血痂,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在这刺痛之下,却有一种更奇异的感受在蔓延——不是伤口愈合时正常的麻痒,而像是皮肤之下有无数细微的、冰蓝色的能量丝线,正顺着她的血管和神经网络缓缓流动、编织。
林岁烬同样敏锐地注意到了这细微变化,他俯下身,轻轻拨开她颈后濡湿的碎发,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审视着那些狰狞的疤痕。
“你之前使用的力量,很像是某种‘分解’或者‘解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研究的意味:“现在,还能再尝试引导出来吗?”
江问渔似乎一时没理解他的意图,眼中带着些许茫然,林岁烬不再多言,后退半步,赤色的瞳孔缓缓扫过满目疮痍的宗祠,最终定格在那一排东倒西歪、蒙着厚厚灰尘的祖先牌位上,他迈开步子走过去,修长的手指在那些象征着过往与传承的木牌间划过,最终挑选了一块最为陈旧、木质已经发黑、正面字迹完全模糊难辨的牌位。
他拿着牌位走回江问渔面前,递给她:“试试看,集中精神,像之前触碰触手时那样。”
江问渔依言接过那块冰冷沉重的木牌,将其平放在身前布满裂纹的石板上,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有些紊乱的心跳,将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轻搭在了粗糙的木牌表面。
一秒,两秒……
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指尖,那之前浮现过的、深邃的幽蓝色微光,此刻只是极其淡薄地覆盖在指腹,如同沾上了一层即将融化的荧光剂,随着她轻轻一搓,便逸散开来,消失无踪。
“成功了吗?”完全失去“心眼”感知能力、陷入一片虚无黑暗的谢停云,有些焦躁地朝着他们的方向“望”来:“说话啊你们?到底行不行?”
“……没有。”江问渔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和困惑,她不解地弯曲着手指,明明在集中精神时,依旧能隐约“看到”物体表象之下、那些构成其存在的、更精微的能量流动与结构“内里”,就像她之前能感知到谢停云伤口下血管的走向一样,但那种能将物质“拆解”的力量,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阻挡,无法释放。
就在这时,宗祠外原本略微散开的浓雾,开始再次缓慢地合拢、翻涌,然而,诡异的是,这些雾气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界限阻挡,并未从破损的门窗缝隙中渗透进来,取而代之的,是屋顶边缘传来一阵轻微的、羽翼扑扇的声响。
一只通体漆黑、羽翼流转着金属般冷硬光泽的渡鸦,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残破的檐角,它锋利的爪子紧扣着腐朽的木头,歪着脑袋,一双如同黑曜石般纯粹、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珠,精准地锁定了下方的林岁烬。
林岁烬也抬起头,瞳孔对上了那双象征著「不祥」与「智慧」的鸟瞳。
渡鸦的目光仿佛拥有实质的重量,缓慢而仔细地逡巡过林岁烬苍白而轮廓分明的脸庞,最后,定格在了宗祠中央、那个巨大的青铜火盆上——更准确地说,是定格在火盆底部那道之前被林岁烬注意到的不起眼裂隙上。
“嘎——!”
一声嘶哑而凄厉的鸦啼,如同丧钟般骤然敲响,狠狠撞入三人的耳膜。
几乎在啼声响起的瞬间,林岁烬鼻腔内原本已经习惯的焦糊与腥臭气味猛地再次迸发、浓烈了数倍,仿佛直接作用于他的神经末梢,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仿佛千万根烧红的钢针自灵魂深处狠狠扎出、并瞬间汇聚于脑后的剧痛,再次凶猛地攫住了他。
“唔……!”他闷哼一声,膝盖一软,全靠双手死死撑住大腿肌肉才没有当场跪倒,豆大的汗珠瞬间从他额角滚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滑下,在下颌汇聚成线,最终滴落在布满灰尘与干涸污迹的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在那极致的眩晕与痛苦中,林岁烬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寻找一个支撑点,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了身旁那个巨大的、冰冷的青铜火盆边缘。
就在接触的刹那——
一缕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余温的暖意,如同找到归巢路径的萤火,悄然从火盆边缘顺着他的指尖,渗入他的体内。
“嗡……!”
一声低沉至极、仿佛源自大地肺腑深处的嗡鸣,毫无预兆地自火盆内部响起,震得盆底积累的灰烬都微微震颤。
那缕萤火般的暖意一闪而逝,嗡鸣声也戛然而止。
在江问渔骤然警惕起来的目光中,在谢停云侧耳倾听的凝重表情下,火盆底部那道原本细小的裂缝,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悄无声息地向上、向下延伸、扩张,如同一个沉睡的怪物,缓缓睁开了它的眼睛。
与此同时,林岁烬衣服口袋里的那个古老青铜罗盘,像是被某种力量彻底激活,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振动与嗡鸣,“哐当”一声从他口袋中滑落,掉在地上。
罗盘的指针早已失去了任何方向意义,正在盘面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乱旋转,仿佛一只陷入绝境的困兽。
林岁烬强忍着脑后一**袭来的尖锐疼痛和胸腔里翻涌的燥意,用尚存一丝余温的指尖用力按压着太阳穴,疯祭司癫狂的话语再次在他脑海中回响——“这是最初的火盆……连接着地下……所有没能逃出去的‘我们’……都在下面燃烧!成为了燃料!”
他猛地蹲下身,目光死死锁定在地上疯狂振动的罗盘,与火盆上那道已经裂开至巴掌宽、内部幽深不见底的缝隙之间。
老师,你耗费如此心机,甚至不惜用“群体癔症”这样拙劣的借口将我骗入这个绝地,究竟……想让我看到什么?
你……到底是谁?
“谢停云。”林岁烬站起身,声音因疼痛和力竭而略显沙哑,但他语气中的决断却不容置疑:“你还举得动刀吗?”
“笑话!”谢停云嗤笑一声,尽管脸色苍白,失血让他看起来虚弱,但他握着永夜刀柄的手依旧稳定如山:“只要老子这只手还没被砍下来,就永远举得动这吃饭的家伙!”他朝着林岁烬声音传来的方向偏了偏头:“怎么,发现什么了?要劈什么?”
“那个疯祭司说,这是最初的火盆,连接着地下。”林岁烬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丈量着那道幽深的裂隙:“我原本以为那只是又一个疯话,但现在看来……他指的‘地下’,恐怕不是我们理解中的地质层面。”
“所以……罗盘真正指向的,不是这座宗祠,而是宗祠之下?”江问渔也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上半身探向火盆口,朝着那道裂缝内部望去,只见裂隙深处,隐约有一丝极其细微、幽绿中夹杂着暗红的诡异光芒一闪而过,仿佛某种活物的瞳孔在黑暗中眨动:“这光芒……看起来可不像是什么善意的邀请……”
“等等,乌鸦?”谢停云虽然失去了视觉,但听觉在绝对的黑暗中变得异常敏锐,他朝着刚才渡鸦停留的檐角方向扬了扬脸,眉头紧锁:“为什么每次我们要发现点什么关键,总会有这黑乎乎的扁毛畜生出现?灵堂外面有它,祭典上有它,现在这里还有它!”
“这一切……太巧了。”江问渔站直身体,脸上写满了疑虑,她看向林岁烬:“这只渡鸦,简直就像……就像是在故意为我们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