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问渔猛地抬头,大口喘息,冷汗已浸透重衫,她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宗祠里,就在林岁烬的左侧,谢停云在他右侧。
三人,再次回到了现实的战场。
“小江!听我指挥!护住香炉!给咱们的宝贝儿创造机会!”
谢停云的声音带着失血过多的虚弱,却依旧斩钉截铁。
没有丝毫犹豫,江问渔将那个裂纹遍布的小香炉高高举起,毅然站到了林岁烬的左翼,浅蓝色的烟雾顽强地扩散,将她和林岁烬笼罩其中,她不再试图攻击远处的触手,而是将全部精力放在了近身防御上。
手术刀在她手中化作了舞动的银光,精准地切开任何敢于闯入烟雾范围的触手,切开那些被操纵的村民脖颈后连接着的、几乎看不见的透明丝线,她的手臂早已酸麻肿胀,之前包扎的伤口彻底崩裂,鲜血浸透了纱布,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落下,在蠕动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但她没有停下,眼神锐利如鹰,每一次挥刀都简洁而高效,用自己的身体和意志,构筑起林岁烬身侧的最后一道防线。
一条极其纤细、近乎透明、散发着阴冷气息的触手,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穿透了烟雾的薄弱处,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直刺林岁烬毫无防备的后颈。
“小红!”
谢停云感知到那抹阴毒的能量,失声惊呼。
林岁烬正全神贯注地与核心那只海蓝色眼睛对视,根本无法回头。
千钧一发之际,江问渔想也没想,几乎是本能地,合身扑上,用自己的左手,徒手朝着那条触手抓了过去。
预想中皮开肉绽的触感并未传来。
在她的指尖接触到那冰冷粘滑的触手的瞬间——没有声响,没有光芒,那条触手就如同被投入了分解液的有机物,从接触点开始,无声无息地、迅速地分解成了无数极其细微的、闪烁着点点星芒的尘埃粒子,随即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江问渔愣住了,保持着前抓的姿势,看着自己空空如也、却残留着一丝奇异冰凉与“拆解”感的手掌,浅棕色的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茫然与震惊。
刚才……发生了什么?
谢停云与江问渔在外围拼死守护,用怒吼与刀光为他开辟道路、扫清障碍,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林岁烬,却并没有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立刻发动雷霆一击。
他闭上了眼睛。
外界的喧嚣——谢停云刀刃斩断触手的锐响、江问渔掷出手术刀破空的风声、触手蠕动与空间扭曲的粘稠噪音——在这一刻,被他强行从意识中剥离,他不再去“听”,不再去“看”,甚至不再去“感知”那个正不断侵蚀现实的扭曲存在,他将全部的心神,所有的意志,尽数沉入自身的深处,那片因力量苏醒而不再全然陌生的内在“领域”。
这里并非一片黑暗,也非虚无,它更像是一片无垠的、沉寂的星穹,只是星辰尚未点亮,他曾短暂地触碰过这片领域的边缘,感受过其中潜藏的热量与光芒,却始终隔着一层迷雾,无法真正掌控,此刻,他主动沉入其中,如同潜水者义无反顾地投入深海,去直面那潜藏于意识底层的本源。
困惑如潮水般涌来——“这力量究竟是什么?”它狂暴而陌生,带着焚尽一切的灼热,却又似乎与他的生命本源紧密相连,恐惧亦随之而至——对未知的恐惧,对失控的恐惧,害怕自己终将被这力量吞噬,或是在其驱使下化为非人的存在,还有……那来自“柏州之眼”的、如同宿命般的牵引与呼唤,带着几乎要将他意志撕裂的依赖与动摇,试图将他拖入那片冰冷而熟悉的海蓝色深渊。
这些杂念如同无形的触手,缠绕着他的意识,试图将他拖入混乱的漩涡。
但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抗拒,他任由这些念头浮现,如同观看河流中的浮沫,然后,他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将它们一一压下、剥离。
他回忆起在混沌感知中捕捉到的“光”与“热”。
那并非来自外界的赐予,不是神启,亦非怪物的馈赠。它源自他自身存在的深处,是他生命烛火最核心的跃动,他回想起在祭典之上,面对存在的虚无,面对被抹消的危机,他是如何依靠感官的记忆——指尖残留的温暖,耳畔回响的低语,鼻尖萦绕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气息——以及那些无法被轻易斩断的情感链接,一点点,一寸寸,无比艰难却又无比悍然地,重新构筑、铭刻下那个名字——
林岁烬。
这个名字,不再仅仅是一个代号,一个标签,它是坐标,是锚点,是构筑他存在的基石,是所有困惑的答案,是所有恐惧的镇石,是斩断扭曲规则的利刃。
“这力量是什么?”
它是我。
“在恐惧失控?”
我掌控我。
“对源于本能的依赖动摇?”
我即是我。
所有的杂音归于寂静,所有的迷雾缓缓散开。
在这片内在的星穹之中,一点赤金色的光芒自最深处亮起,初时如星火,随即如旭日,迅速扩张,温暖而威严地照亮了整个意识领域。
此刻,没有温和的导师,没有需要守护的同伴,没有需要毁灭的怪物。
只有我。
我,即是我。
我,即是……火种。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世界在他眼中已然不同,那是一种本质的蜕变,一种源自存在核心的升华,瞳孔之中灼亮的赤色褪去了鲜血般的躁动与不安,化作了如同经历千锤百炼、剔透而威严的琉璃赤金色,那不再是单纯的颜色,而是一种状态的显现,一种法则的凝聚。
不再是之前那扭曲空气、焚毁一切的无形热浪,实质的、仿佛拥有生命与意志的火焰,自他体内由内而外地燃烧起来,赤金色的火舌呼啸着缭绕于他的周身,它们温柔地舔舐过他的发梢、肌肤、衣角,却未曾带来丝毫灼痛,反而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温暖与守护之意,仿佛这火焰本就是他生命延伸的一部分,是他意志最直接的体现。
他周身的火焰,呈现出一种琉璃般晶莹剔透的质感,纯净而神圣,跳动着稳定而强大的韵律,而在那跃动的火焰核心深处,一缕更加凝实、更加炽烈的赤金色流光如同活物般缠绕、盘旋,那是火焰的极致凝聚,是“火种”的彰显,这火焰没有寻常烈火那逼人的高温与毁灭气息,反而散发着一种温暖、洁净、仿佛能涤荡一切污秽、抚平一切伤痛的庄严气息,如同传说中能焚尽罪业、带来新生的......红莲圣火。
他脚下的地面,那些蠕动的人脸浮雕、粘稠的阴影、污秽的血迹,如同遇到了天生的克星,发出无声的尖啸,疯狂地向后退缩、消融,留下一片洁净、古朴的石板地面,仿佛被圣水洗涤过一般。
林岁烬缓缓抬起右手,动作流畅而自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掌控感,琉璃赤金的火焰如同温顺而灵性的流水,随着他的意志,乖巧地汇聚、流淌至他的指尖,静静燃烧,将他的指尖映照得如同内部流淌着熔融金液的红宝石,剔透而蕴含着恐怖的力量。
他抬起眼眸,再次望向那团由疯狂、痛苦与怨恨构成的、不断膨胀的风暴核心,那只海蓝色的巨眼依旧在其中闪烁,试图投射出迷惑与动摇的波动。
但此刻,林岁烬的心中不再有因扭曲而产生的厌恶、恶心、惊惧,也不再被那海蓝色的幻影所动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对这等沉沦扭曲存在的深沉悲悯,如同神明俯瞰迷途的造物;以及一种凌驾于其上的、冰冷的、如同宇宙法则般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志。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宗祠内所有的噪音,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你不配窥视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指尖微动,那缕跳跃的琉璃赤金火苗,如同终于接收到指令的士兵,又如同归巢的雏鸟,轻飘飘地脱离了他的指尖,划过一道致命的弧线,慢悠悠地飘向风暴的核心。
它的速度看似缓慢,却仿佛超越了时空的限制,火苗所过之处,空间似乎都被净化与重塑,疯狂舞动的触手、布满血丝的眼球、被操纵的村民傀儡、乃至那些扭曲蠕动的、构成这片异常空间的规则之力……都如同暴露在绝对零度下的脆弱结构,又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消融、净化,没有爆炸的轰鸣,没有凄厉的惨叫,甚至没有留下任何残渣与污秽,只有一种回归最初虚无的、绝对的宁静,仿佛它们的存在本身就被从根本上否定了。
那团庞大的、不可一世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风暴,在这看似微弱却蕴含着至高净化之力的火苗面前,如同被投入炼狱之火的罪恶灵魂,连挣扎都显得徒劳,它迅速坍缩、瓦解、消散,如同沙堡在潮水中崩塌,不留痕迹。
最终,当最后一缕不甘的黑气也在那琉璃赤金的光芒中彻底湮灭无踪时,整个宗祠,陷入了一片死寂。
破败,依旧破败。
但那种无处不在、仿佛粘稠液体般压在每个人心头、扭曲感知的规则压迫感,已然显著减轻,墙上那些明灭不定的规则刻字,也仿佛得到了能量的补充,变得稳定而清晰,如同被重新加固。
林岁烬眼中那璀璨的琉璃赤金色,缓缓内敛,沉淀为比以往更加深邃、明亮的赤红。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加清晰的感知也在他体内苏醒——那沉睡了许久、如今终于被唤醒的、浩瀚而澎湃的力量,正如同温暖的洋流,在他血脉中安静地流淌、涌动。
“嚯……”谢停云依旧紧闭着双眼,眼角干涸的血泪留下了蜿蜒的痕迹,他靠着永夜的支撑,艰难地稳住因失血和脱力而摇晃的身体,一手死死按着腹部不断渗出暗红的伤口,却扯出一个近乎嚣张的笑容,声音沙哑地调侃道:“小红……下次……再有这种大场面,提前……打个招呼……老子好把……赊账的利息……算你头上……”
江问渔也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站起身,她看着自己左手上那已被鲜血彻底浸透、仍在微微滴落的纱布,又望向祭坛上空空如也、仿佛被彻底“净化”过的空间,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恍惚、深深的疲惫,以及那一丝对自身奇异变化的、无法言说的茫然。
林岁烬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凝视着那看似寻常、却刚刚引导了毁灭与新生之火的指尖。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次的疑问,再次无声地浮现。
‘我,是火种……’
‘但‘我’……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