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三塔镇庇护的范围,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人类活动的痕迹迅速被蛮荒的自然吞噬。道路——如果那些被野兽踩踏出的、时断时续的泥泞小径能被称为道路的话——变得愈发崎岖难行。龙殒山脉不再只是天际线上沉默的剪影,它化作了扑面而来的、充斥着岩石、密林与未知的实体,以其亘古不变的庞然身躯,冷漠地俯瞰着这四位渺小的闯入者。
雨在进入山区的第二天就停了,但林间的湿气并未散去,反而凝结成冰冷的露珠,挂满每一片墨绿色的针叶和深褐色的苔藓。空气变得稀薄而清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寒意,以及混合了腐烂木质、某种奇异冷香植被和淡淡硫磺气息的味道。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落叶层,柔软而湿滑,踩上去悄无声息,却也隐藏着绊脚的树根和松动的石块。
维瑞塔斯走在最前,她的存在仿佛与这片原始山林融为一体。她不再需要刻意去“聆听”,因为群山本身就在无时无刻地向她“诉说”。这不再是三塔镇周边那种相对温和的、充满生机的低语,而是更加古老、宏大、甚至带着些许排外意识的群山之语。
她能“听”到脚下岩层深处缓慢如心跳的脉动,那是地底热泉与古老矿脉流淌的回响;能“听”到头顶风穿过不同形状山隘时,发出的千变万化的呼啸与呜咽,仿佛群山在用无形的乐器演奏着无人能懂的交响;能“听”到远处积雪融化,汇入地下暗河时,那冰冷而执着的涓涓细流声。这些声音庞大而杂乱,充满了自然伟力固有的、不加掩饰的野性。
然而,在这片宏大的“背景噪音”中,她需要集中精神,去分辨那条被时光和荒草掩埋的“古龙道”留下的、极其微弱的“痕迹”。那并非实体路径,更像是一种能量的残余,一种被特定意志“祝福”或“通行”过所留下的、淡薄却持久的印记。它如同黑暗房间里一根几乎看不见的丝线,需要她全神贯注才能勉强捕捉其流向。
“左转,避开那片岩壁。”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山林间的自然杂音。众人依言而行,绕过高耸的、布满裂缝的岩壁。没多久,他们之前行进路线前方不远处,就传来一阵碎石滚落的簌簌声,一小片山体发生了微不足道的滑坡。若是按照原路,虽不至于致命,也必然狼狈不堪。
里昂看向维瑞塔斯的背影,眼神中的探究更深了一层。这不是单纯的观察力能解释的。
奥莉安娜则更像一个充满好奇的学者。她时而蹲下身,用小刀小心地刮取岩石上某种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苔藓样本;时而指着远处山坡上一片呈现出不自然暗红色的植被,低声对凯尔说:“看那里,土壤可能被深层矿脉的物质污染了,那种红色蕨类我只在记载富含‘龙血铁’的区域图谱上见过。”她的知识,为这片蛮荒之地赋予了历史的层次感和探索的趣味。
凯尔作为年轻的弩手和探路人,则充分发挥着他的敏捷与警觉。他时常利用地形,攀上高处眺望,确认前方大致路径和安全状况。他的弩始终处于半待发状态,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阴影角落,提防着可能存在的野兽——或者更糟的东西。
旅程的第三天,他们遭遇了第一次真正的挑战——并非来自怪物,而是来自地形。
“古龙道”的痕迹引导他们来到一道深邃的裂谷前。谷底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唯有一座天然形成的石桥连接两岸。那石桥并非人工开凿,更像是远古时期地壳运动偶然留下的奇迹,由一块巨大的、中间部分明显变细的岩石构成,最窄处仅容一人小心翼翼地通过。石桥表面布满湿滑的青苔,两侧是令人眩晕的深渊。
风从裂谷中呼啸而过,发出鬼哭般的声音。
“这……能过吗?”凯尔咽了口唾沫,看着那纤细的石桥,脸色有些发白。
里昂上前,用脚试探了一下桥面的湿滑程度,眉头紧锁。“太滑了,而且风太大,很容易失足。”他看向维瑞塔斯,“有别的路吗?”
维瑞塔斯站在裂谷边缘,双眸微闭,似乎在感受着风的流向与力度,倾听着石桥本身结构传来的、极其细微的“应力低语”。片刻后,她睁开眼,摇了摇头。“这是唯一安全的路径。绕行需要翻越北侧的山脊,那里……有大量不稳定的碎石,而且‘声音’很混乱,有东西盘踞。”她所谓的“声音混乱”和“有东西盘踞”,让里昂和凯尔的心都沉了一下。
“我先过。”维瑞塔斯解下背后长剑,递给奥莉安娜保管,只带着一捆绳索。她脱下斗篷,露出里面紧束的利落装束,深吸一口气,踏上了石桥。
她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而稳定,每一步都仿佛经过最精密的计算。脚底仿佛生有吸盘,牢牢贴合着湿滑的岩石表面。她的身体在强劲的山风中微微晃动,却总能找到最完美的平衡点,如同在刀尖上舞蹈。她并非依靠蛮力对抗自然,而是像一片羽毛,顺应着风的韵律,与石桥、与裂谷融为一体。
这段不足百米的距离,她走了将近一刻钟。当她的身影安全抵达对岸,将绳索一端牢牢系在一块巨岩上,并将另一端抛回时,这边的三人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接着是奥莉安娜。她虽然体力不及姐姐,但心态沉稳,动作灵巧。她将绳索在腰间缠紧,学着姐姐的样子,摒弃杂念,全神贯注于脚下的方寸之地,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挪了过去。抵达对岸时,她的额头已布满细密的汗珠,但眼神明亮,带着克服恐惧后的成就感。
里昂和凯尔则凭借更好的体能和平衡感,相继安全通过。
站在裂谷对岸,回望那险峻的石桥,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后怕,同时也对维瑞塔斯那近乎非人的平衡能力与洞察力有了更直观的认识。她不仅仅是武力强大,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她的价值更是无可替代。
傍晚,他们在一条水量充沛、水质却冰冷刺骨的山涧旁扎营。
篝火燃起,驱散着山区的寒意,也照亮了四人疲惫却略带兴奋的脸庞。凯尔用弩箭射中了一只肥硕的山兔,此刻正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就着硬麦饼和冰冷的溪水,这便是一天辛劳后最好的慰藉。
奥莉安娜借着火光,整理着白天收集的植物和矿石样本,并在笔记本上快速勾勒着所见到的奇特地形与植被分布。“按照家族地图的标记,和姐姐感应的方向,我们应该已经深入‘古龙道’超过五十里了。”她轻声说,“这里的生态,与山脉外围完全不同了。”
里昂擦拭着那柄嵌有异金属的短剑,目光偶尔扫向黑暗中沉寂的群山。“才三天,就遇到了这样的地形……后面的路,还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我们。”他的语气沉重,却并不沮丧,更像是一种面对现实的了然。
维瑞塔斯安静地坐在火堆旁,手中摩挲着那枚暗沉的信物。进入山脉越深,她越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并非来自具体的威胁,而是这片土地本身所蕴含的、过于古老和庞大的“记忆”所带来的沉重感。那些来自远古的“低语”碎片更加频繁地掠过她的意识边缘——巨翼掠过长空的阴影、熔岩流淌的轰鸣、以及某种……深沉如海的悲伤。
这些碎片无法拼凑成连贯的信息,却像不断拍打岸边的潮汐,冲刷着她的心神。
她抬起头,望向篝火无法照亮的、深邃的夜空。在这里,连星辰都似乎比平原上看到的更加冰冷和遥远。
群山之语,方才初闻。
而这条古老的龙道,才刚刚向他们展露其神秘与严酷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