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山巷倒数第二栋,潘珍珠扶着腰踩着高跟鞋好不容易爬上五楼,低头掏钥匙的空隙,身子不稳,气喘吁吁地一个后退,一脚就踩上了隔壁住户堆在门口的煤渣,已经燃尽的灰色沉渣细密地铺满她满鞋满脚,她低头怔愣片刻,没说话,掏出包里的钥匙递给蒋梦婕。
蒋梦婕不甚娴熟地将门打开,潮湿发霉的空气夹杂着一股灰扑扑的尘烟迎面而来,她猝不及防地吸进两口,被呛的连连咳嗽了几声,她将钥匙放在入门的鞋柜上,打量着自己的“新家”。
早该在开学就搬进来,但是她妈妈嫌弃起楼房老旧,周边破败,偶尔才来一两次,也是为了与俞奶奶家里聚会吃饭。而所谓的她爸爸先来打扫,也是一个好笑的谎言,她的爸爸很忙,忙到她们母女两个几天都不回家也不会知道,更不用说这个房子的存在。
她们算是拎包入住,但整个三居室空空荡荡,家电全无,电脑与电话的线缆未扯,只有客厅里稍显陈旧的黑色沙发上,与一盏粗制滥造的台灯,茶几上边堆着她们的几包行李,她新买的书包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泛黄的瓷砖上都是灰尘。
她忙向前将书包提起,看底部果然蹭了脏污一片,她抬头,下意识地想喊常妈。还未出声才反应过来不在自己家里了,只好拿出纸巾,自己一点点细细地擦。
潘珍珠“嘭”地一声将门摔上,但并未将鞋换下来,细细的水泥不硌脚却磨人。她看着自己的女儿,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原地,凝固的表情此刻显露疲态,法令纹拉着嘴角迟慢但坚忍地往下坠去,好像她的人生,她乏力的脸上倒影着房间里清冷的光线,青白一片。
她无限嘲讽地一笑:“蒋梦婕,这些事,本来就不用你做。”
“你知不知道仅仅是这个书包的价格,就抵得上这破房子一年的房租,我让你住在这里,不是让你像个老妈子一样又洗又擦!”
她走进,慢慢地俯下身,谆谆善诱道:“即使是做,也要去给我做徐家的,你入了徐家的门,什么东西不招手即来啊孩子!先不说徐家那个在金平的老爷子,就是徐式昭那个姑姑,她抬抬手....”
“妈”,蒋梦婕打断她,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她闭了闭眼,心里有无穷尽的颠波悲恸。为什么,为什么要教她这些,教她如何在父亲面前扮柔装乖,祈求他节日回家假扮一下和美家庭。然后再教她如何将眼光对准强大的势力靠山,借助自己的优势登别家的门入别家的室。
“妈,我学习很好,将来会找一份很好的工作,我会养活咱们两个..”蒋梦婕慢吞吞地拍着书包。
“有什么用!这些有什么用!”潘珍珠一听女儿讲这些就分外恼怒,她将书包一把夺过,使劲摔在地上。
“就因为那个女人给你爸生了个男孩,你甘心将一切都给他?那个贱人,你忘了她是怎样气焰嚣张地登门的吗?你爷爷奶奶那么疼你,你在他们家不照样撞见过那个杂种吗?”
潘珍珠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甚至有点咬牙切齿,“梦婕,你只要和徐式昭谈恋爱,你父亲就会回心转意,就算是为了徐家,他也不舍得会和我离婚。”
蒋梦婕很想说并不是,真正的感情应该是纯粹的,如果添上这些砝码,那么这段感情,还有什么必要呢。
可是她也知道,也许妈妈并非想要这段感情,她只是不甘心,她只是,想要赢。
行李一侧的画本不小心掉在地上,被女人快速地拾起,看见翻开的几页上全是枝桠的墨痕,她极浅地笑了一声:“还在画松树啊?”
陶建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头,黑漆漆的眉眼往墙上的挂钟上看了几眼,问道:“姜阿姨,阿青什么时候回来啊。”
姜梅笑意隐去,“她这几天晚上都回来的挺迟的,这样吧,她明天下午才去学校,你上午早早过来,家里一起吃饭吧。”
陶建勋是跟着陶志坤的建筑厂来荣城学习部分古镇文物修缮的,此次建筑案例珍贵,他好不容易说服他小叔,早来一天,背着大包小包,下车就直奔嘉木巷。
他点点头,看身侧这边的桌上有杯茶水,就要去拿。
“别。”姜梅眼疾手快地抢过,“这是招待下午客人的,阿姨去给你泡杯热腾腾的。”
“哦。”陶建勋不甚在意地抬头,客厅一侧的墙面上贴着许多画册,他认认真真地观摩起来。
夜已深,姜梅坐在未开灯的客厅,借着窗外疲软的光影,看着桌上那杯冷透了的灰褐色茶水,挂钟显示十一点三十五分时,门外有细微动静。
片刻后,房门悄然打开,她听见女孩子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声晚安。
门外有男生声音传来,也回应了一声晚安。
门又被轻轻关上。
“宋青霭。”姜梅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在这静寂无声的夜里。
宋青霭有点惊讶地应了一声,把画包放下,一脸不解地问:“妈妈你怎么还没有睡觉啊?”
姜梅将小台灯扭亮,看清自己女儿的身影,不答反问道:“怎么回来这么晚?”
“在画室多练了一会的画。”
“徐式昭怎么也这么晚?”
“哦,”宋青霭滑开目光,转身去厨房倒热水,“他一直在等我。”
却见厨房里大包小包摆放一地,有些独属于午明山的特产摊放在台面上,一只蜜柚撕开半截,她想起来了,回身问:“陶建勋今天来了呀?”
“对,他也一直在等你。”姜梅的声音从客厅不轻不重地响起。
宋青霭去撕蜜柚的手一顿,指尖磨过果皮的碎屑,就听姜梅接着道:“我以为你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
宋青霭端着杯热水出来,看着沙发上坐着的姜梅,问道:“明天他还来吗?”
姜梅未看她一眼,目光虚虚地落在她的画包上,包带一侧是个崭新的眼镜盒,她的眼镜坏了,她说再修修,怎么转眼就换了一个。
“你以为我提的是一些男孩子。宋青霭,不要装傻,我费力将你送来荣城,是为了让你早恋?”
宋青霭握着水杯的手一抖,她想辩解,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心性这么轻浮,何苦让我费尽心机供你来学知识,想恋爱想嫁人,午明山就够你待一辈子了。”
姜梅声音缓慢却清晰,蕴含着层层的悲凉,“徐式昭就算高考有什么差错,他也有一万条路可以选,你呢?你不会想拿个三流院校来打发我吧?还是要将我再耗在这里一年,忍受流言蜚语一年,陪你复读一年?”
宋青霭眼眶一酸。
“少年情热,他许给你什么了?”
姜梅将目光缓缓搁置在她身上。
少女模样太过出挑,长发盈肩,身姿窈窕,即使眼眶里含着泪水,也不会嘤嘤啜泣,眼里那点子倔强,都是青春亮目的。
是很引人注目,特别是徐式昭那种顺风顺水的富家子弟。
年少恋情如火焰般情热。
但是,燃烧过后呢。
姜梅想起下午的那杯冷茶,冷嗤一声:“还是说你到底流着宋家人的血,骨子里就是趋炎附势那一套。你那个好父亲今天过来,给我说你上周在学校打架。”
姜梅干涩一笑,“他说是徐家那孩子给你解的围,说过两天要专门宴请感谢一下?好本领啊宋青霭,我和你志坤叔是不是要先喝你的喜酒?”
姜梅平时话不多,宋青霭和她亲热也像是隔着一层什么,她有微妙直觉,责任不等于爱,过往她格外珍惜着的那点子关怀,多有误判。
可是如今她隔着雾蒙蒙的眼泪再去看,或许她与她之间,从未有过真正的交谈,更何况了解。
母爱不是本能,她不能只欣赏她的坚毅,却忽视她的恨与怨。
可是少年人年纪轻,那些话又太重,曲曲弯弯的疤痕,缠绕在她心头。
宋青霭鼻音有点重,“对不起,妈妈。”除此一句,她不知道再说什么,近日成绩的受挫与内心的自责累累交叠在一起,她脸色苍白,泪水不自觉翻涌,她的手指深深陷进手心里。
姜梅看见宋青霭的眼睛,就更加心烦意乱,她举起一掌,挥向茶几上的水杯,水杯摔在地板上,喷溅起的水珠,落到宋青霭的身上。
碎片晃动的影,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宋青霭站在客厅许久,手还在微微发抖。
翌日早上,姜梅留好餐食,不知去了哪里。
餐桌上只有陶建勋在等她,见她出来,立马起身,很是自来熟的声音响响亮亮:“阿青都九点了,你怎么起那么晚。”
宋青霭揉着红肿的眼睛,看了一眼陶建勋,一年未见,他好像长高了一些,“只有今天休息啊,而且晚上还要去学校。”
陶建勋走近她,紧盯着她的眼睛,“怎么了这是,晚上又做噩梦了?”他知道宋青霭若是晚上做噩梦,第二日眼睛就会红肿不堪。
“没事,昨晚水喝多了。”宋青霭看了眼厨房,问道:“我妈呢?”
“不知道,姜阿姨给我开了门,然后她就顺势出去了,我也没问。”陶建勋将碟子小菜推到她面前,“这是我今天春天腌的,不咸,很清爽,你尝尝。”
宋青霭点了点头,她有点迷惘地望着桌上的餐食,只觉自己从嗓子眼堵到了胃里,一点点食欲都没有。
“哦对了,楼上是你同学吗?他来过好几次,说你如果醒了,可以上楼找他。”陶建勋欲言又止,终是没再说什么,只露出个和煦的笑容。
宋青霭也随着他笑,笑容却有些牵强。
她想提议上午她陪他去荣城逛逛,可是总觉得有点头晕晕的疲惫。
房门被轻轻地敲了敲,两人回头,见是徐式昭。
“醒了。”他拿着一盒牛奶走近,放到她面前。
“哦。”宋青霭起身介绍。
“这是陶建勋。我老家的朋友。”
“这是徐式昭,我同学。”
言简意赅,两人男生早已打过照面,还是客气地相□□了点头。
徐式昭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问道:“中午要不要和我回熙岭园,下午打会游戏直接去学校了。”
宋青霭想了想,轻声拒绝,““不了吧。我打算一会和陶建勋去逛逛荣城。”
“哦。”徐式昭飞快地冲陶建勋笑了一下,然后转头又问道:“那一会学校见?”
宋青霭点了点头。
徐式昭看了她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就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