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室清冷沉寂,甫一推门出来,夏秋之交的夜晚,浓厚的桂花香气扑鼻而来。
校长室位于综合楼第三层,虽然远离高三教学楼,但也能听到嘈嘈杂杂的人声,想来是下课铃声响起,宋青霭有些郁闷,她浪费了一节晚自习。
陆苓与方简已经拉拉扯扯的走远了,两个人很是默契将他与她留在后面。
“我还没有听完她的道歉。”宋青霭眉心蹙起,甩开被徐式昭扯着的手腕。
徐式昭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低声道:“你又不是真正在意。而且高三时间宝贵,没必要在这种人身上耗费心神。”
宋青霭飞快扫了他一眼,有点心虚地转向月光层叠处的楼梯,轻声细语:“还是要感谢班长替我解围。”
少年人身姿笔挺,眉眼俊朗,她知道,他的目光此刻静静地落在自己身上。
她也知道,他想听的,不是这些。
果然,就听见他接着开口问道:“就这些?”
宋青霭难以自抑地笑了一下,抬眼问道:“班长不觉得你现在的语气,有挟恩图报的嫌疑?”
徐式昭目光从未离开她的脸庞,见到她唇角上扬,声音也含了点笑意:“是有所图。”
宋青霭一愣,看他缓缓走近,高大的身形略微前倾,隐隐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压迫感,两个人的距离能看到他上衣领口处的一道暗褶,她被困在阴影下,眼中光芒闪烁,唇角一抹勾,反问道:“你不是说高考之后再说?”
“本来打算这样。”徐式昭声音低沉,尾音有点清冷的低哑,像是拂尘扫过细沙却无痕。
他想他应该做足准备,应该高考后再说,应该找一个良辰美景,应该有鲜花礼物,他会郑重其事。而不是像那天,在一个混乱黑暗的楼梯间,他含糊其辞,颠三倒四说了什么他事后总在怀疑。
更不应该在此刻,将人仓促地堵在此地,要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为了填到他内心那恐慌不安的空白处。
宋青霭看着眼前的少年人说完那句话,就开始蹙起眉头沉默,她适时出声,“班长像在解题。”
徐式昭眼皮一抬,“答案在你。”
“如果我就这样答应你,会不会太简单了一些?”
“那你设些关卡好不好?”
“让我想一想。”
话说完,宋青霭便灵巧地转身从他身边跑开,步履轻快地走下楼梯。
徐式昭飞快追上,两人的身影被月光拉长,在向下的阶梯上越发倾斜而陡峭。
国庆假期高三生只有两天休息,宋青霭两天还都要去画室报道。联考在即,画室里也只余笔刷涂抹与画筒涮水的声音。
几个美术留级生一来,画室这次的速写与色彩小考试,宋青霭未进前十,虽然川笠安慰她说正常,但她还是心绪不佳。
假期第一天的傍晚时分,她神情恹恹的低着头下楼,有车铃一响,她应声抬眸,便看见了不知何时等在楼下的徐式昭。
两个人和好如初,这几日照样一起上学,下课补习,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男孩清朗挺拔,简简单单的烟灰色毛衣搭牛仔裤,衬得单调荒芜的路灯也熠熠生辉起来。眉眼隐在阴暗处,下颌刀削般,露锋利的棱角,偏偏身形悠然自得,一眼就觉是英气少年人,宋青霭感叹造物主的劲道拿捏之巧。
美色悦人眼目,有如暗夜之光,宋青霭只觉刚刚的倦怠心情一扫而空,眼清目明,心神安宁了一些。
“等很久了吧?”她走近,接过他从书包里掏出来的灰色围巾,晚来风急,空气中已有微微凉意。
见她慢吞吞地围好,他将她一侧的细碎刘海勾至耳后,痒痒的,宋青霭微微侧头躲开,听见他问:“方简约了朋友去ktv小聚,陆苓已经到了,你要不要去?”
宋青霭早就听陆苓提及,好像是她们几个共同的一个好友的出国送行礼,她点点头,打算去歌声旋律里直抒胸臆。
“阿青,如果我这么高强度练画,我不一定有你成绩好。”他载她,绕过一个街区,察觉到她的沉默,他突然开口说道:“你已经很厉害了,这个成绩,已经完全上美院了。”
宋青霭坐在后座,手指虚虚捏在他毛衣一角,声音闷闷的:“班长那么相信我,美术还没有联考呢,万一我考不过呢?”
“考不过?我以为你是想拿第一?”
宋青霭被他哄得露出笑意,手臂缠圆,紧贴他的腰身,毛茸茸的面料下,是他劲瘦饱含力量的腰肌。
唔,她需要一些更确切的抚慰。
徐式昭手一抖,飞快地握紧车把,一路再无话。
推开沉重的包厢门,就听见陆苓恣意放纵的声音:“明天潮起潮落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哦哦哦哦~~”
魔音入耳,方简只觉她颇得阿青的真传。
见徐式昭与宋青霭一前一后进来,他连忙将歌切了,向着陆苓示意,喏,音律大家来了。
陆苓放下麦克风,挤过徐式昭,牵起宋青霭的手,带到自己的位置上,满斟了一杯青苹果气泡酒,“阿青,晚上你给我妈打电话,就说我去你家睡怎么样?”
“说?”宋青霭抿了一口果酒,清爽甜腻,她捕捉到关键字,“骗吗?”
“哎呀,压力太大了,我打算今晚去肖木文家的海边度假别墅玩。他明晚的飞机,今晚开通宵派对。”陆苓举杯颇为豪气地灌了几口果酒,接着自顾自地说道:“问都不用问你啊,徐式昭一口拒绝了。真是可惜,你以后一点自由都没有。”
宋青霭还未回话,转头便看见徐式昭与蒋梦婕一起走了出去。
陆苓轻轻肘击她,一脸促狭地坏笑:“看来他也是一点自由也没有啊。”
宋青霭回眸,从果盘里拾起一颗小番茄,塞到了陆苓喋喋不休的嘴里。
她举杯,将手中的果酒一饮而尽。
“很明显吗?”她问。
颇为语焉不详的一个问题,但是陆苓却一瞬间领悟,她扬扬眉,笑道:“不明显”。
又立即补充道:“但是只要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来吧。”
宋青霭有点苦闷地托腮。
陆苓贴过来,在她耳边碎碎念:“没人能拒绝班长的追求吧。而且和班长谈恋爱又不亏,你干嘛那么凝重,先谈着,不喜欢一脚踢了也行啊。”
宋青霭望向陆苓,女孩子眉目漂亮,身形无拘无束,肆意挥洒,在往来旋转的彩灯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宋青霭好喜欢她的状态,那是一种自由的张力,特别是陆苓在得知自己无望国内本科之后,彻底破罐子破摔的洒脱劲,如果不是张亮旭坚持要她一模看完成绩后再决定是否出国,今天有可能就是她的欢送会。
顶楼的ktv金碧辉煌,大家年龄相仿,有些人却在一掷千金的玩乐上颇为顺手拈来,相得益彰。
高考如乌云压境,有些人还在担心冒雨前行,而有些人早已气定神闲的,去享受那些无风无雨的人生。
而她仅仅是想要淋到雨,就已经淌过了一段段湍急而浑浊的河流。她坐在这里,第一次感到了那些无以名状的落差。
宋青霭内心潜伏的焦虑,将刻意忽略却一直存在的落差放大。她不似班长那般对知识真实的热忱与研究的耐心,也不能像陆苓这样洒脱自在地放手玩乐,她在一片混沌中,看到了自己那无由来的嫉妒和愤怒。
她眼眶发酸,内心涌起对自己无边无际的鄙夷。她突然明白了陆苓为什么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她对自己的羡慕,因为她心肠透明而柔善,对人真诚无遮拦。
而自己,那些在心底的情绪,自私的愤慨与不甘,藏着掖着,最可恶不过。
宋青霭头脑发涨,她缓缓靠向沙发柔软的靠垫,张张口,觉得自己声音好遥远:“小铃铛,我..”
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旁边人的身形好似仙侠剧中虚无缥缈的神明,镶嵌着美轮美奂的金边。
她惊诧,费力地眯起眼,想看个仔细,眼前就迷迷糊糊地泛起了黑色的光晕。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温暖怀抱里,旁边隐隐有女生的声音,“真就喝了一杯果酒了而已,谁知道她酒量那么差,方简你去喊肖木文过来,我们开车先送她回家吧。”
宋青霭昏昏晕晕地抬头,目之所及全是影影绰绰的萤烛之光,风起,青春洋溢的篷盖,耳边融水成溪,怎么会有溪水啊,这里又不是午明乡。
她眯着眼,努力辨别每一片枝叶,却在树丛中看到一枚青绿色的月亮,
“喏!”她雀跃着伸手去指,快来看,月亮染色了。
徐式昭小心地将她揽到怀里,直到她快成了一个倒U型,这才忍无可忍地将人捞回来,手指护住她的脖颈,安抚在自己颈肩上。
她找到舒服的颈窝,再往深处侵袭,唇角滚烫,低低呢喃道:“徐式昭,我看见绿色的月亮了。”
“嗯,真厉害。”徐式昭将人小心地护在怀里,嘉木巷尾栋的桂花树下,他刚想转抱为背,没想到她竟然醒了。
“嘶!”
她竟然用牙齿咬他的脖颈,小兽般与人嬉戏的力度,舌头却不老实。
他感觉身体在燃烧,身体激昂着一种斑斓的眩光,指尖发力去掐她的细腰。
她才慢慢松嘴,仰面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脸的笑意,大方地提议:“该你啦!”
话还没说完,眼前阴影加深,少年人气息灼热,在她颈间印上一个含蓄内敛的吻。
啊啊啊,宋青霭将自己的被子一踹三米高,又一把抓住,团成一团将自己的脑袋紧紧蒙住,她头重脚轻,伸手去摸自己的左颈。
昨晚他嘴唇温热,只烫到了这个地方,脖颈上是不是有总动脉连接心脏,此刻触电一样,在暗夜里怦怦怦怦地高声响。
响的她彻夜难眠。
宋青霭早上顶着蓬松的头发一边刷牙一边看自己的左颈,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一起吃早餐,她看着厨房里忙忙碌碌的俞敏与姜梅,低头向他抱怨自己一晚上没睡好。
徐式昭眼皮都没抬,好似全身心投注在面前的豆浆里。闻言他不甚在意地回道:“是你自己交感神经过度兴奋的问题。”
因为昨晚他也这样,心脏活动异常,心搏频率和心搏力量都在加速。
“你知不知交感神经的英语是什么?”
宋青霭更不想理他了,起身飞快地拿起画包,打算去画室。
徐式昭也拿起自己的书包,追下楼,一楼拐角处将人抓住,他发音标准且清晰,耐心地教:“Sympathetic Nerves。”
宋青霭被他扣在怀里,听他掩不住的笑声,胸膛起伏,阵阵低沉的回响:“其实也有“受人喜爱”的意思。”
手拿保温杯追下来的姜梅,停在二楼楼梯转角处,她面色讶异且凝重,直到两个少年都走远了,她也一动未动。
秋来桂花香味温暖柔润,却不知灰绿色的枝桠沿着冬天的脉络,正郑重其事地走进一场枯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