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月亮很薄,雾笼芍药似的含蓄朦胧,淡星藏在日暮时分的粉蓝薄纱里,傍晚的风温而不炙,干爽、清朗,一扫夏日的怠惰情绪。
陆苓与宋青霭走在前面,两个好朋友如隔三秋般亲昵地拉着手,两只小燕子叽叽喳喳地私语不停。
跟在身后的方简声音轻不可闻地问身边人:“班长,能与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住上下楼,是不是很好啊。”
徐式昭静静凝视着前方女孩的背影,她出门就换了一件素净的裙子,身姿像一朵瓷白色的莲瓣,头发有点长了,随意挽了个俏皮的发髻,正在前面与自己好友忻然自得地聊天,脚步轻快。
片刻后他才模棱两可地回答:“好,也不好。”
她一贯招人喜爱,外婆把她当亲孙女疼。暑假开始,即使每日两人都要各自去上不同的课程,但其生活与学习都太过密切契合,每日她都在眼前身边,吃饭、练画、写作业,可感可触、鲜活生动。
他越来越清晰地觉察出她的靠近,她太过依赖,又太过懵懂,亲近他,就像亲近水和空气一样自然。
他要非常警觉,努力克制,才能让自己看着很稳重踏实,两个人的课业才能更平稳上升,他坚定地珍惜着这点子循规蹈矩。
方简闻言一阵牙酸,他面带惆怅,揶揄道:“班长,要不您先收收您嘴角那不值钱似的笑容吧。”
以为他不知道似的,暑假里每天自己下完课都要到人家画室楼下等着,忠心耿耿,尽职尽责。
想起一贯倨傲冷漠的人,谈起感情来,也会有如此一丝不苟,谨慎小心。他就想笑。
嘉木高中的操场与附中的操场相连,所以在暑假也没有关闭,新修整的塑胶跑道平坦开阔,绿草如茵,视野极好,每到晚上会亮起一排路灯强光探照,是附近居民遛弯消食,打球跑步的好去处。
方简早就约好了两队人,他们过去的时候,场子已经热了起来,一群少年人正在挥洒汗水,如此蓬勃,活力,引得在操场上或散步或运动的男女老少频频回顾。
他们一出现,就有人迎来上来,招呼着他俩上场。
于是徐式昭将身上的钱包递给宋青霭,嘱咐道:“就打一个小时左右,打完就去云来,你渴了先去买水喝。”
陆苓挥挥手,嘴边挂着促狭的微笑:“班长,你什么时候像我舅舅那么啰嗦了。”
宋青霭不假思索地快速接话:“那咱们以后喊班长徐舅舅吧。”
方简在身后大笑,徐式昭看了她们一眼,话都没回,提步往场上去了。
他身姿竞拔,脚尖争高,手腕轻轻一扬,场边便喧喧闹闹响起许多口哨与欢呼声。
少年声势夺人,模样格外出挑,举止飞扬,有着凌空欲揽月的恣意感,附近有不少教培机构的学生刚刚放学,都纷纷回头,驻足观望,黑压压的逐渐围拢起来,四周人满为患。
如此耀目生辉,不知道为什么,宋青霭心中泛起奇异的波澜,她还没有细细想,就被陆苓神神秘秘地拉着去小卖铺,她有秘密要讲。
“什么!”果然,宋青霭闻言声音提高了三个度,所幸远离人群,陆苓懒得去捂她的嘴。
宋青霭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她最先想到的是:“那方简怎么办?”
陆苓挑挑眉:“我有谈恋爱的自由吧。”
宋青霭纠结片刻,果断站在好朋友这边,片刻后才好奇问道:“是和卫占武?”
陆苓点点头,一脸的笑容:“他人很好啊,我不能出去玩,他每天都会蹲在舅舅家后窗给我带好吃的。”
“可是..”宋青霭继续纠结,面对好友的选择还是有点犹豫。
陆苓知道她要讲什么,打断道:“没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感觉就是没感觉,不能因为关系好,错把友谊当爱情吧。”
宋青霭心绪一动,她问道:“陆苓,你怎么知道你对卫占武是爱情呢?”
陆苓笑意盈盈,抬头看了眼粉蓝色的天,声音带着微渺的畅然:“就是想见他,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在身边是好的。不在身边,就觉得他在心里也是好的。”
宋青霭煞有介事地点头:“我对钞票也是这样的感觉。”
陆苓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她当下好心情,没和她计较。
宋青霭接着问:“那他对你呢?”
陆苓望向她,眼角眉梢都平添了几分温柔:“也很黏人啊,天天都要来找我,也不能一起出去玩,就在楼下傻兮兮地看着我,咧着大牙笑。”
“哦。”宋青霭低头去看自己的鞋尖,若有所思地慢慢往前走。
陆苓掀开小卖铺的冰柜,拿出几块雪糕,开口道:“对了,买完东西我就走哈。”
“啊?”宋青霭还没有反应过来,有点呆呆地看着她。
陆苓还没有说话,远远看见了向这边走来的卫占武,她开心地扬起双手招呼,然后转身看了眼恋恋不舍的宋青霭,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放心,我一会八点钟去云来找你们行不行。”
宋青霭这才点头,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翻开徐式昭的钱包,买了单。
方简进了几个球,也没心情打了,拉着徐式昭走在一边,徐式昭擦了擦汗水,左右巡视一圈,没看见自己想要看见的人。
方简接过候场的朋友送来的水,递给徐式昭一瓶。
他自己这瓶没喝,抬手尽数洒在了自己头顶上,许久,走到操场外,才心不在焉地说道:“陆苓和卫占武谈恋爱了。”
徐式昭拧好自己的瓶盖,闻言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他听宋青霭说,陆苓这个假期被关进了张亮旭的家里,根本出不来。
方简苦笑:“荣城就那么大,而且他们都知道我喜欢陆苓,什么消息不是第一时间传到我这里。”
徐式昭想起来了,他们是都喊方简为小少爷,少爷朋友众多,一到假期呼风唤雨,众星拱月般地四处玩乐。
方简接着道:“而且卫占武那小子,风评也不好,最喜欢和嘉木的小女孩谈恋爱了,仗着家里几个臭钱,耍得年轻姑娘团团转。”
徐式昭看着好友蹙起的眉头,他以己度人道:“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方简想起陆苓急躁却易变的性格就想笑,转念一想,又苦兮兮道:“而且,我有什么立场担心?”
方简望着远方的天际,怅然若失:“她只是贪玩,贪新鲜而已。就像我问你,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比邻而居,一定很幸福。陆苓也可能只是想要明确,或者说,享受被爱的感觉吧。”
他陷溺在自己的情绪中,缓缓道:“但是我和她太熟了,熟悉就会生出倦怠与轻慢,早知道,高一刚同桌就表白了,一见钟情她说不定喜欢。”
徐式昭点点头,他一向是很好的聆听者。
方简看了他一眼,笑道:“不过我看班长您老倒是挺自在啊,我收回那句‘阿青心里不一定有你’那句话,今天在餐桌上,小姑娘注视你了许久,你一个眼风都没有扫向人家啊。”
徐式昭内心苦笑,那是注视吗,那分明是责问,就因为他坐在她身边时,不小心踩到了她最喜爱的大耳朵猫拖鞋,若不是顾及餐桌上人多,她早就开始发难了。
她总是会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讹人方式,上次因为她用他的小刀搓颜料,划伤了指尖,那点子伤口没有一颗黄豆大,血都没看见,她一脸痛苦地在他耳边嘤嘤了半天,最后还是他同意了多玩一个小时的手机游戏,才立马收声。
但是徐式昭不想与别人多说什么,他享受这点独家的快乐,薄荷味的凉风习习吹拂他的衣摆,热气下沉,逸兴浩怀,他突然生出一种陌生的开怀畅饮的心情。
少年人志得意满,胸中并无块垒可浇,可是宋青霭却很困惑,她愣愣地看着徐式昭钱包最里层那张四寸的照片,是那天整理俞婆婆相册时她发现的那张,上面去了北地的女孩子面容泛黄。
北地,是金平吗?徐式昭少年时在金平家属院长大,一直到上初中才搬回荣城,所以,是少年时期的青梅竹马吗?
她将照片慢慢地塞回去,又慢慢抽出来,心里有无数个疑问冒泡泡。
还在惦记吗?有过联系吗?难怪换钱包了,还塞在最里层,要不是因为找回来的硬币有点多,她可能都不会拉开那道拉链。
应该是和陶建勋一样的存在吧,或许是童年好友。
宋青霭一边这样开解自己,一边漫无目的地踱步。
嘉木主楼区被一道栅栏隔开,远远能看到空无一人的高二教学楼,假期久久无人喧腾,熟悉的建筑好似在沉沉酣眠中,一片宁静、祥和,偶尔会有几只狸花猫结伴,悠然自得地荡起尾巴在走廊里,草丛里数只鸟雀低头寻找果荚与种籽。
他们高三就不在这栋教学楼里,又或许说,下一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就都不在嘉木了,向蒲公英一般,四散各地,乘风远去。
宋青霭不想再看,她转身去找徐式昭,只是脚步不复刚刚来时欢快。
三个人各怀心事走到云来,方简眉眼沉郁地点了几盘烧烤,得知陆苓一会还回来,他才兴奋起来,又多点了几盘。
饶是他刚刚一派轻松了然地分析完陆苓的感情观,但他还是犹犹豫豫地抓着宋青霭想询问一番。
宋青霭坐在他面前,端起四平八稳的笑容,诚恳道:“方简,这件事,你觉得我能比你知道多少啊?”
方简垂眸,他望着空空的桌面,重新开始灰心失望起来。
宋青霭不忍心朋友如此苦闷,她斟酌着开口道:“方简,感情是最没有道理可讲的事情,而且我们这一生,都会在不同阶段喜欢上不同的人,你要学会看开一点。”
徐式昭端着饮料与一小盘食物过来,坐在她身边,闻言笑道:“还以为哪位情感大师再此处设坛讲座呢。”
宋青霭身子一扭,离开他一条小黄鱼的距离。
方简看了眼徐式昭,转头向着宋青霭,意有所指地问道:“那阿青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徐式昭正在将橘子汽水倒入宋青霭的杯子里,闻言看了眼方简,心想他自己一脑门官司理不清,还有心情在这里好奇别人的事情。
然后就听见身边的女孩子一本正经说道:“有。”
徐式昭飞快地垂下眼角,指尖轻轻地挑了挑耳边的发丝,又侧过身,将她喜欢的两串小黄鱼与几颗圆滚滚的炸年糕依次摆放平整。
方简笑着问:“谁啊。”
宋青霭咬了口小黄鱼,神色自若道:“不在这里,在午明山,我的青梅竹马。”
徐式昭拿铁签的手一颤,年糕差点掉在地上,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缓缓道:“不是给你说过吗?那叫童年玩伴,不叫青梅竹马,纯友谊,也不是什么喜不喜欢的感情。”
宋青霭兴致勃勃地顶嘴:“那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时常惦念他,我钱包里还会放他的照片呢。”
徐式昭还未细品她这句话,听见钱包就想笑,她有什么钱包,她的钱没放进去都去买颜料了,有时还要来染指他的钱包。
等下!徐式昭电光火石间转念想到:
他的钱包呢。
一个黑色皮夹被她甩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凌乱的钞票和几张卡混叠在一起,拉链处大剌剌地开着口,一片狼籍,像是被小卖铺养的那只哈巴狗叼来的。
徐式昭眉头一抬,只淡淡地一笑,问道:“你干的?”
宋青霭瞪着一双大眼睛,义正言辞:“不是。”
徐式昭接着问:“你惦念谁?”
宋青霭接着顶嘴:“和你有什么关系?”
方简更加心灰意冷,他在这里干什么?
而陆苓此刻也有相同困惑,终于来到了一起牵手、逛街的环节,她心思微妙,难以言说,努力寻找也积极营造各种恋爱迹象。
终于,在私人影院里,当男生若有若无地靠近时,她突然想明白了,她喜欢上的,或许是一种特定状态下,他自由无拘束的模样。
所以当卫占武的面目不期然地放大,嘴唇想要贴上来了的时候,陆苓却默然后退,她心里一片平静,望着他道:“你在干什么啊?”
卫占武笑了:“谈恋爱啊,你以为我和你玩过家家呢。”
她漠然:“这是我初吻。”
卫占武望着她漂亮的脸蛋,惊讶道:“不会吧?”
她煞有介事地认真道:“对,我虽然看着很开朗,但骨子里很保守,家里更封建,你今日吻我,明日就去我们家提亲吧,明年我成年,就订婚。”
卫占武诧异地后退一步,身边朋友是有家境相同,还在上学就早早将亲定好,可如今社会风气开放,他们家生意又水涨船高,他还那么年轻,不太想在一根绳上面吊死。
陆苓很漂亮,性格他也喜欢,虽说他当然可以现在哄哄小女孩,花言巧语,谈谈恋爱再说,但是,听说她父亲在市政,位置还不低。
他往来斟酌片刻,纯爱最麻烦,他突然觉得没必要了。
陆苓紧紧地盯着他的思索神情,片刻后自己才松口气,她对他那点似是而非的愧疚感,也在这短暂的沉默里被消耗殆尽了。
她无聊地想,谈恋爱原来是这个样子吗,一点都不好玩啊。
一直等到陆苓回来,方简将她面前的水杯斟满,陆苓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她抱着宋青霭的胳膊,恳求她回家给张亮旭打电话,留她过夜一晚。
宋青霭不假思索地点头,回到家后轻声细语地给班主任打电话留人,但张亮旭不仅没同意,还语气严肃地训导道:“宋青霭,假期不要光顾着练你的画,若是开学考试成绩有所下滑,我就把你家长喊来。”
巷口临别时,陆苓一步三回头,频频叮咛:“记得再打电话喊我出来玩。”
宋青霭笑着点头,内心坚定地想,这个假期,她是不会再拨出任何一个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