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千山万水啊,有人音讯杳然,有人车马信件,如今有了电话,按时计费的年代,除了指令与叮嘱,那些琐碎的絮语,其实是一种珍贵动人的浪漫。
而有人更务实,用脚步丈量思念,翻山越海,遥遥远远地赶来。
下周三开学,徐式昭的辅导班在这个周末选择双休,宋青霭下午才去画室,两人练完太极拳,一前一后地回到嘉木巷,就看见巷尾有个陌生的男人在和姜梅说话。
徐式昭在前,彬彬有礼对着姜梅喊:“姜阿姨。”
姜梅指着身边的男人,笑着向他介绍:“这是老家的朋友,你喊陶叔叔就好。”
男人很年轻,因为其俊朗的面目与看着豪爽的性情则更显出几分坚毅,站在姜梅旁边,郎才女貌很相配。
徐式昭还没有开口,宋青霭在身后挤了过来,声音洪亮:“姜阿姨好!陶叔叔好!”
陶志坤爽朗地大笑,厚厚的一巴掌就要招呼上来。
宋青霭侧身一躲,振振有词地喊:“您老慢点,一大把年纪,别在这里伤筋动骨了。”
陶志坤看她身姿灵活,笑容又加重了几分:“可以啊,小松子,你妈说你开始运动了,我还不相信,没想到,小有所成啊。”
“那是!”宋青霭扬了扬小马尾,拍了拍身旁徐式昭的肩膀,得意洋洋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
陶志坤饶有深意地望向她身边的男孩子徐式昭,见那男孩子并未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陶志坤指了指身后的麻袋,笑道:“那就麻烦这个小徒弟将东西拿上楼吧,我就不上去了,中午的火车,我现在就要过去车站了。”
宋青霭惊讶:“啊,不是刚来吗?怎么走那么急啊。”
陶志坤豪情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本来就是厂里来明珠塔参观的,我这不已经告假一日了,现在必须要回去了。”
宋青霭皱眉躲开,将刘海归拢好,闻言又建议道:“那要不要一起吃个饭,让班长请客!”宋青霭说着,望向徐式昭。
徐式昭立马接话,诚恳道:“是呀,陶叔叔。”
陶志坤摆摆手,姜梅也来上前劝阻:“票都买好了,而且他工友还在等呢。”
宋青霭这才作罢,恋恋不舍地要将人送到了旁边的公交站,陶志坤千推万拦,将她拦在巷口,脚步飞快地走了。
看着他形单影只的背影,宋青霭神情委顿,低头踢地面上的石子,姜梅没有送出来,徐式昭等在她身后。
宋青霭心思敏感,她能感受到志坤叔的心潮澎湃与恋恋不舍,也能看明白志坤叔眼中浓郁到化不开的深沉思念,那是无法隐藏的殷切爱意,太过磅礴,再漫不经心的人也能清晰感知。
她回头,便看见了徐式昭。
在她身后一米的地方静静地站在,姿态闲适,眼神平静却柔软。
她突然一阵无来由的任性和贪婪,他能不能永远只看着自己。
却听见他问:“你小名叫松子吗?”
宋青霭回神,朝巷尾走去,声音闷闷的:“不是,志坤叔会按自己的心情给我起外号,上次还喊我小绵羊呢。”
徐式昭在身后默默地笑。
宋青霭回头看他,眼神有点暗淡,但还是俏皮道:“班长,你也可以给我取,现在我认命你为我的荣城官方唯一指定取名大使哦。”
徐式昭神色自若,一语点破:“那我是不是要交钱。”
六月以来,他为了要她老老实实地安心做题,从最初的放宽游戏时间到最后的奖励钞票,被其心甘情愿地搜刮脂膏,她一整个暑假不仅解题速度飞快上升,而且私囊充盈,好不快活。
果然,看见她脸色终于有了笑意,一本正经地点头:“这个是需要好好洽谈洽谈。”
虽然分班信息要在明日下午报道时才能看到,但徐式昭的成绩,板上钉钉是一班了,他们以后连前后座都没有了。
宋青霭望着对面低头认真做题的男生,她从送别志坤叔时累积在心里的无限伤感,一直挥之不去。
这是荣城十点钟,书桌上遍洒充裕的阳光。
她伸出手,去握住男生抚卷的左手,她的右手指尖缓缓地从他的掌心滑过,平顺、和煦,莫名的悸动宛如层层浪涌般掀起,她眉眼柔和,静静地望向他,语气温和:“班长,牵手感觉阳光都变暖了,啊!你心跳好快。”
徐式昭将手指陡然收回,含糊其辞道:“你这是感官过载。”
其实并未感受到心跳,宋青霭的手就被松开,她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男孩子,神色有点茫然:“我以为班长喜欢牵我的手呢。”
徐式昭一颗心躁动不安,只得微微合上眼睛,叹了口气:“那你这是想入非非了,宋青霭。”
宋青霭看了眼桌边的试卷,她信手扯过一张,任由心中的无限怅然的回音逐渐寂寥,石沉大海。
徐式昭若无其事般将左手收到唇边,笔下重新演绎,只是内心一度怔忡不宁,他凝眉自问:刚刚做到哪一步了?
所幸有人声喧哗挽救书房此刻凝固的寂静,嘉木巷尾栋302室好久没有被人敲门,因为一般俞敏的好友都是摇着蒲扇自顾自进来,而楼下的小姜女士,一般都是手里端着东西,用肩膀将吸铁石交织的门帘拱开。
徐式昭是指间不慌不忙地去挑,而宋青霭是用脑袋挤开,除了画画与功课,日常里再不起眼的体力障碍,比如洗一个苹果,开一盒饼干,她也不会去做,俞敏怀疑她那么瘦,纯粹是懒得。
俞敏将小姜刚刚送上了的柚子一一拆好,又细致地掀开内里晶莹的薄皮,汁水充沛,分泌出着甜蜜无比的芳香,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了敲门声,她回头一看,见是潘珍珠领着她的女儿蒋梦婕,一大一小正站在透明的门帘后,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她有点惊讶,将水果放在茶几上,笑呵呵地迎了上去。俞之虹与潘珍珠是高中好友,两人同进同出过几年,女儿在荣城买的房子,与潘珍珠属于同一栋小区,所以两人的关系一度很亲密。
只是俞之虹这几年在商海沉浮,每日忙到脚打后脑勺,儿子都顾不上看几眼,更别提来往闺中旧友了。
所以她将人迎到沙发上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疑惑的。
不过潘珍珠倒是满腔的亲切诚恳,拉着她的手,一叠声亲密地喊:“俞阿姨,这两年梦婕学习紧张,我光顾着她,许久都没有上门了。”
俞敏不甚在意地一摆手,将水果与茶水往母女一侧推了推,和蔼地问道:“当然是孩子学习最重要。”说完,转头将一杯酸梅汁塞到一旁女孩子的手里:“许久不见,梦婕真是越来越漂亮啦,是不是开学也高三了?”
潘珍珠亲昵地挑过女儿一侧的刘海,蒋梦婕捧着冰冰凉凉的饮料,甜甜地回道:“是的,开学也是高三,和徐式昭一个班。”
俞敏有些惊讶地问:“分班信息已经下来了?”
潘珍珠难掩激动之情:“我心急,早早打过电话问了一班班主任,说是两个孩子都被分到了一班,外面都在传,说是高三进了嘉木一班,重本的门槛算是踏进去一半啦!哎呀我这个提心吊胆啊,也可算是踏实了一半了。”
俞敏也笑,虽说外孙的成绩她从来不担心,但是在喜讯面前还是掩饰不住的喜笑颜开,她笑声爽朗,又听见潘珍珠接着热络道:“不过还是不能和式昭那孩子比,听说那孩子又是第一,俞阿姨,您以后可得出本,讲一讲怎么培养出那么优秀的孩子啊。”
俞敏数年不见潘珍珠,记忆中她还是跟在俞之虹身后那个有些腼腆的小女孩,俞之虹性格急躁活泼,更显得潘珍珠忸怩羞怯,往往她还没说话,脸就先红了。
只是如今她身姿丰腴,一身粉色套装,烫起波浪般微鬈的金色长发,面颊鲜亮,唇色艳丽,眼神放光,一席话讲得又急又快,似有火星在迸溅。
俞敏于人情世故上多淡然处之,即使是小辈,她也更喜欢姜梅那种静谧自若的孩子,虽说自己的女儿也外向聒噪,但其人也踏实耐劳,不像眼前的孩子,看着明亮锐利,却还像当年那个羞怯的小女孩,并未长大,只是糊在一层装潢富丽的壳子里。
蒋梦婕则更像是复刻了少女时期的她,相貌清秀美丽,只是眼里黑漆漆的,像有一副沉重的枷。
俞敏在荣大任职数年,自诩在识人观物这一方面,还是颇具毒辣的眼光。
她背脊缓缓向沙发上倚去,笑容挂上了几分客气,并未接话,只是问道:“今日难得上门,留下来吃个饭吧。”
潘珍珠脸上的神情一滞,随即笑容加深,神神秘秘道:“以后可能多的是机会呢!”
也不用俞敏回话,她自顾自接着道:“这不是梦婕高三了吗,不想让她来回浪费时间,这边离嘉木近,我们一家租到了隔壁的鱼山巷子里了!”
“哦。”俞敏了然于胸地点点头,附近初中、高中与教辅机构林立,每到暑假结束,鱼山北路的房租水涨船高,都是高三家长在此处照顾陪读。
而每到每年的七月份,附近都是一阵如台风过境般的喧闹,那些学生与家长或喜极而泣,或垂头丧气。
从1977年恢复高考至今已过二十年,虽不似前些年千军万马踩独木桥,但方兴未艾,时代世相激昂郁积,腾空而起,每一个年轻嚣嚣的个体,无论是惶惑不安、或意气风发,人生往往就是从彼时彼刻,起兴开衿去。
这时蒋梦婕低低地开口问道:“俞奶奶,徐式昭在吗?”
俞敏一脸和蔼望向她,笑着说:“在书房,应该在学习,我去看看。”
上午晨光清明,暑气还未蒸腾,而且俞敏想着两个孩子刚刚锻炼完,身体阳气充溢,就没有立即开空调,书房门留了一截小缝,静静阖着,两个孩子都能听见声音,但都并未出来,看来关系也一般。
俞敏轻轻打开门,走进去低声问道:“你们同学来了,要不要出去打招呼?”
徐式昭将笔搁下,他刚刚就想出去透口气,于是借机站起,活动了一下手臂,答道:“好啊。”
宋青霭并未回答,眼神黏在试卷上,好像专心在做题。
徐式昭出去后,俞敏轻轻地抬正宋青霭歪七扭八的肩膀上,语重心长道:“眼睛再离那么近,以后就要带酒瓶底那么厚的眼镜,像个眼神混黯,眉头紧皱的老学究。”
宋青霭闻言,小学究也不想当了,跟着俞敏的步伐来到了客厅。
徐式昭正在彬彬有礼地打招呼,初中时,他母亲还没有那么忙,那时与父亲两地分居,与潘阿姨交往频繁,两家很是亲密,蒋梦婕性格安静,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潘珍珠站起身,热情地拉着他的手臂,语气骄傲:“式昭,你真是越来越帅了啊,梦婕前几天还说你是嘉木的校草,哈哈哈哈。”
蒋梦婕脸红扑扑的,声音带着些羞涩:“妈!”
潘珍珠向着刚刚从书房走出去的俞敏方向,与有荣焉地夸耀道:“现在他们年轻人的这些称号,我们反正是不懂,应该最帅的意思。”
然后她就看见了俞敏身后的女孩子。
宋青霭平平淡淡地打招呼道:“阿姨好,蒋梦婕好久不见。”
潘珍珠也笑着点头,蒋梦婕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俞敏笑着介绍:“这是阿青,他们三个在高二的时候都在三班。”
“哦,是吗?”潘珍珠一脸的喜滋滋,扬声问道:“看着就聪明伶利,应该也进一班了吧。”
宋青霭脸色未变,倒是蒋梦婕神色一僵,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潘珍珠好似这才反应过来,目光一闪:“瞧我,光顾着学习成绩了,这不是太开心了吗,哈哈哈!”
俞敏微微一笑,看了下墙上的钟表:“要不,中午留下来吃个午饭?”
潘珍珠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们今天就是来串门,认认亲。”她看了眼身边的徐式昭,对着俞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不是蒋沥正在收拾屋子吗,他怕灰尘狼藉的,又怕我俩又笨手笨脚的,把我们娘俩赶出来了。”
如果望春天在,还能与潘珍珠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顿,但是嘉木巷302这一老二小,一天的话加起来都没有潘珍珠一上午的多,话音落地也无人接起。
宋青霭则径直向厨房走去,刚刚打开上层的冰箱门,就被追过来的徐式昭在身后给合上了,她讶异地抬头,问:“班长,你干什么?”
徐式昭从橱柜里拿出她的水杯,又拿出一罐蜂蜜,不容置疑道:“姜阿姨说你这一周都不能吃冰的。”
宋青霭眼睫一垂,哼哼唧唧道:“真是劳您关怀啊,一班大人。”
徐式昭拿温水冲开蜂蜜,不慌不忙地回道:“多做几道题,比在这里瞎叫要好很多。”
两个人身体力行地论过武艺,更遑论日常的言语交锋,前几天她还举办模仿小卖铺的那条哈巴狗叫大赛,因为他模仿的没有她像,被罚了十元钱。
只是今日宋青霭心情不好,闻言冷笑道:“可惜我愚笨,做多少道题都不能和班长一起进一班!”说完,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客厅里潘珍珠还在说着什么“之前之虹还说我搬来一定要一起吃个暖房宴,哈哈哈又不是什么新房子..”
她一路途径也未停,直接下楼了。
徐式昭拿出小勺,将杯底软绵绵的蜂蜜完全搅开,端着水杯,慢吞吞地走过客厅,也未置一词,下楼哄人去了。